四十八样

天津人灵,把药材弄到糖里,好吃又治病,这糖叫作药糖。

药糖在清末民初时流行起来,传到北京,广受欢迎。买卖二字,一因一果,有人吃就有人做,有人买就有人卖。于是,津京两地冒出了不少能人干这事,一是想出法儿来把各种草药弄进糖里,各色各味好看好吃的药糖愈来愈多;一是在“卖”上边想尽花活,或用说功唱功,或使江湖杂艺,为的是招人迎人取悦于人,叫人高高兴兴掏钱把药糖撂到嘴里。

天津人和北京人不同,卖药糖的法儿也不同。北京是官场,人们心里边全是大大小小的官儿,喜欢官场的是是非非。故此,在天桥卖药糖的“大兵黄”最招人的一手是骂官。站在那儿,破口大骂,从段祺瑞到张勋再到袁世凯,哪个官大骂哪个,别人不敢骂的他敢骂。他的糖自然卖得好。

天津是市井,百姓心里边就是生活——吃喝玩乐,好吃好喝好玩和有乐子的事都喜欢,还爱看绝活,这卖药糖的本事就五花八门了。有说段子的,有说快板的,有变戏法的,有献演武功杂耍车技打弹弓子的,连吆喝起来都有腔有调一套一套。

鼓楼前有个卖药糖的叫俞六,宝坻县人,脑瓜好使,两只手特别能干。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功夫不在“卖”上,都在“糖”里边。他在家门口摆摊卖药糖,不说不唱不吆喝,就在一个桌上摆几排长长的带木框的玻璃盒子,中间隔开,每格里边一种糖,上边是镶玻璃的盒盖,隔着透明的盒盖看得见各色的药糖;你买哪样,他就掀开哪个盒盖,使镊子夹出几块,放进纸兜给你,没有花样,不会哄人高兴;可是他的糖好——色艳,味厚,有模有样,味道各异;不单有各种药材如茶膏、丹桂、鲜姜、红花、玫瑰、豆蔻、橘皮、砂仁、莲子、辣杏仁、薄荷,还把好吃的水果也掺和进去,比方鸭梨、桃子、李子、柿子、枇杷、香蕉、樱桃、酸梅、酸枣、西瓜等等。可是做买卖单靠真材实料不行,还得会卖。虽说他的药糖样儿最多,最全,总共四十八样,可是只摆在自家门口,这城里城外能有几个人知道?一提天津卫卖药糖的,第一王宝山,第二李傻子,第三连化清,一直往下数到大沽口,也瞧不见俞六的影子。

他的一个街坊刘二爷是位老到的人,读过书没当过官,做买卖赚点钱,早早收手在家坐享清福,一天碰到俞六便说:“你会做糖却不会卖糖。你不能总守在家门口摆摊呀。”

俞六说:“我也想走街串巷,可我嘴笨,说说唱唱全不会,也没别的功夫招人喜欢。”

院中间放一个挑儿,一根扁担,两个桶柜,柜子上是一圈放药糖的小方盒,每个盒里一种糖。盒上边有个盖儿,带合页,可以掀;这一圈小盒总共二十四个,两个桶柜正好四十八样。

刘二爷说:“人家有的,你未必再有,学人家就不是绝活了。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天津人认绝活,服绝活。”

俞六说:“可这绝活哪找去?”

刘二爷说:“没处找。绝活一是琢磨出来的,二是练出来的。”

“咋学咋练?”俞六还没全明白。

刘二爷笑道:“要我说,琢磨——你就得琢磨使嘛新鲜玩意儿把你这四十八样亮出来;练——你就得琢磨使嘛法子招人来买。比方,你能不能不使镊子,天津卫卖药糖的手里全捏着这么个东西。”

俞六不是木头疙瘩。这两句话点石成金。没多久,俞六把刘二爷请到家喝杯茶,吃几块药糖,然后领刘二爷到后院一看,刘二爷立马眼前一亮。院中间放一个挑儿,一根扁担,两个桶柜,柜子上是一圈放药糖的小方盒,每个盒里一种糖。盒上边有个盖儿,带合叶,可以掀;这一圈小盒总共二十四个,两个桶柜正好四十八样。

桶柜的捯饬前所未见。提梁上边各雕一个龙头,龙面相向,瞪眼龇牙,横梁正中一个锃亮的金珠,这叫二龙戏珠。龙头上还伸出两根弹簧,拴着红绒球,为的是挑起来一走,绒球就随着脚步一颠一颤。不知俞六从哪儿请来一位好漆工,把桶柜漆得油黑锃亮,上边使金漆写着“俞家药糖,四十八样”八个大字。每个糖盒的玻璃盖上还全用红漆写上糖名,玻璃盖下的药糖五颜六色。这样的药糖柜在街上一晃,保管全震!刘二爷看得高兴,夸赞道:“好赛从宫里挑出来的。”

跟着俞六演了一手“卖糖”把式。他左手拿个纸兜,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个小铜勺——他可真不用镊子了。上去,绕着两个桶柜各转一圈,顺手用右手的无名指一挑盒盖,小铜勺就从盒里舀出一块糖到纸兜里;挑盒盖麻利无比,舀药糖灵巧之极,比得上变戏法的“快手刘”的小碗扣球。单看这“卖法”,不吃糖,花点钱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