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36页)

有一天做完理疗之后,从杭州来的瘦瘦高高的护士小李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小脚,对淑玉说,只要她把脚露出来,就给她一块钱。淑玉说:“不成,俺不干那个。”

“为什么?一块钱看一眼都不行。你的脚就那么宝贵?”

“闺女啊,不是俺撅你们的面子,这世上只有俺男人才能看。”

“为啥?”

“这是规矩。”

“就看一眼,求求你了。”一个高个的护士脸上堆满了讨好的微笑,“我们不会告诉别人。”

“不,说不成就不成。闺女,你不明白,脱鞋露脚就是脱裤子啊。”

“谁规定的?”高个子护士叫了起来。

“做姑娘的时候裹脚是给将来嫁的男人看的。别的男人看不见,你的丈夫才觉着金贵。你们知道过去的日子这小脚有个啥名号吗?”她拍拍左脚,脚背弓出个鼓包。

她们一齐摇摇头。她接着说:“叫个‘金莲’。可是个宝贝啦。”

她们的目光里流露出惊叹,你捅我一下,我搡你一把,互相挤着眼睛。护士小马问:“开始裹脚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敢情,哪还有不疼的?你们知道那疼是啥滋味?我七岁就开始裹脚。天老爷子,整整两年,每天晚上都疼得哭啊。到了伏天,脚指头肿了,包脚布里都是脓,肉也一块一块地烂了。就那样也不敢松松裹脚的布头。俺娘手里拿个老粗的竹板子,看见了就打。俺只要吃了鱼,脓水就从脚后跟往外淌。老辈子人不是说嘛,‘一双金莲一桶泪’。”

“那你干啥还要裹呢?”一个脸色红扑扑的姑娘问。

“俺娘说俺的模样丑,裹了脚就能嫁得好。那年头男人就稀罕女人的一双脚。你的脚越小,在他们眼里你就越俊。”

“孔大夫也这样吗?”护士小李认真地问,“他也喜欢你的小脚?”

这倒把淑玉问住了。她嘟囔着说:“俺不知道。他也从来没看过。”

屋子里的姑娘们交换着眼色,吃吃地笑着,她们的眼睛里闪动着开心的光。一个护士打了个大喷嚏,其他的人哄堂大笑。

因为这次离婚肯定会成功,孔林一直在设法把淑玉的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部队可以帮助办理,但是规定要军龄超过十五年,营级以上干部才有资格申请。孔林已经服役二十一年了,这两条规定都符合。医院的政治部因此非常帮忙。他想给淑玉立一个户口本,这样她就可以合法地居住在城里。另外,他们的女儿孔华也需要一张户籍卡。根据法律规定,如果淑玉的户口从农村转到城里,孔华自然随母亲成为城市居民。有了这样一张卡片,孔华就能在木基市找到工作。她现在上不了技校,这是她离开农村的唯一机会。

不管孔林怎样说,淑玉还是听不明白转户口的必要性和这个过程的复杂性。好在她向来是孔林怎么说,她就怎么办。如果孔林告诉她:“别去打开水,我会去的。”她绝不会提着暖瓶走出屋子一步。要是孔林递给她一些药片说:“吃了,对你有好处。”她会想都不想地咽下去。在她来说,他的话就像命令一样,她绝对不去想对她会有啥害处。

一天早晨,孔林给了她一块钱,让她到理发店里剪个发。这是三个会理发的干部家属开的一间小铺子,就在医院豆腐房的后面。他前脚上班走了,她后脚出门去找这个理发店。

在乡下,孔华用一把长梳子和一把剪刀就能把她的头发收十整齐。但是在这里剪个头发却要花三毛钱。理发店里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妇女告诉了她这个价格,她感到好一阵不自在,像是给她们骗了一样。她从来没有这么乱花钱。三毛钱在乡下可以买半块香胰子,至少够她和孔华使两个星期。她不敢转身走掉,只好答应了这个价钱,坐在一张皮椅子上。

门外的煤炉上坐着一个大铁壶,呜呜地叫着。一个剪着短头发的中年妇女走了出去,把水壶从炉口挪开,往火里倒了三小铲掺了黄泥的无烟煤,把炉子封上。然后,她又用一根火筷子在还湿着的煤中间捅了一个眼。中年女人回到屋里,往淑玉身上扔了一块白单子,在她的脖子后面围住,用一个木衣夹子夹紧。

“大姐,想剪个啥样的?”她问淑玉,手里举起了一把红色的塑料梳子。

“俺不知道。”

旁边椅子上坐着的两个男顾客听了哈哈大笑。

“像我这样剃个寸头咋样?天热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