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张宗琪(第3/6页)

难办的事情只有一个“办”法,拖。拖到一定的时候,再难办的事情都好办了。

张宗琪默不吭声。他决定拖。决心下定了之后,他站起来了,默默地拿起了《红楼梦》,一个人去了推拿房。在窘困来临的时候来一点“国学”,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金大姐为什么不能走?这句话说起来长了。

张宗琪极度害怕一样东西,那就是人。只要是人,张宗琪都怕。这种怕在他五岁的那一年就植根于他的内心了。那一年他的父亲第二次结了婚。张宗琪一点都不知道事态的进程,他能够知道的只有一点,做建筑包工的父亲带回了一个浑身弥漫着香味的女人。他不香的妈妈走了,他很香的妈妈来了。

五周岁的张宗琪偏偏不认为她香。他在肚子里叫她臭妈。臭妈活该了,她在夜里头经常遭到父亲的揍,父亲以前从来都没有揍过不香的妈妈。臭妈被父亲揍得鬼哭狼嚎。她的叫声悲惨了,凄凉而又紧凑,一阵紧似一阵。张宗琪全听在耳朵里,喜上心头。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奇怪,父亲那样揍她,她反过来对张宗琪客客气气的,第二天的早上还软绵绵地摸摸张宗琪的头。这个女人贱。张宗琪不要贱女人的摸。只要香味一过来,他就把脑袋侧过去了。天下所有的香味都很臭。

事态在妹妹出生之后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小妹妹出生了,臭妈的身上没有香味了。可父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也不揍臭妈了。父亲甚至都很少回来。很少回家的父亲却请来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专门给臭妈和张宗琪做饭。张宗琪同样不喜欢这个女人,她和臭妈一直在叽叽。她们叽叽叽,她们咕咕咕。她还传话。她告诉臭妈,她说张宗琪说了,她臭。

臭妈就是在两个女人短暂的叽咕之后第一次揍“小瞎子”的。她没有打,也没有掐。她把“小瞎子”的细胳膊拧到背后,然后,往上拽。张宗琪疼。撕心裂肺地疼。张宗琪却不叫。他知道这个女人的诡计,她想让自己像她那样鬼哭狼嚎。张宗琪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发出那样悲惨的声音来的。臭妈的惨叫让他心花怒放,他一定不会让臭妈心花怒放。他才不会让自己凄凉而又紧凑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去呢。他很疼,就是没有一点声音。他是一块很疼的骨头,他是一块很疼的肉。

臭妈终于累了。她放下了很疼的骨头,她放下了很疼的肉。她失败了。张宗琪是记得的,他感到了幸福。一个从疼痛当中脱离出来的人是多么的轻松啊,完全可以称得上幸福了。他微笑了,开始等父亲回来。只要父亲回来了,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父亲,添上油,再加上醋。

你就等着在夜里头嗷嗷叫吧!

臭妈显然料到了这一点。他的心思她一目了然。张宗琪的腮帮子感受到了臭妈嘴里的温度。她把她的嘴巴送到张宗琪的耳边来了。臭妈悄声说:“小瞎子,你要是乱说,我能毒死你,你信不信?”

张宗琪一个激灵,身体的内部一下子亮了。啪地就是一下。在张宗琪的记忆里,他的这一生总共就看到过一次,是自己身体的内部。他的身体是空的。“毒药”让他的体内骤然间发出了黑色的光,然后,慢慢地归结于平常。张宗琪就是在亮光熄灭之后突然长大的。他是个大人了。他的臭妈能毒死他。他信。那个专门为他们做饭的女人也能毒死他。他也信。

张宗琪再也不和做饭的女人说话了。说话是不安全的。再隐蔽、再遥远的地方都不能说。一句话只要说出口了,一定会通过别人的嘴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说”要小心。“吃”就更要小心。任何“毒药”都有可能被自己的嘴巴“吃”进去。为了更加有效地防范,张宗琪拼了命地听。他的听力越来越鬼魅,获得了魔力。张宗琪的耳朵是耳朵,但是,它们的能力却远远超越了耳朵。它们是管状的,像张开的胳膊那样对称,疯狂地对着四方舒张。他的耳朵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弹性,可大,可小,可短,可长,随自己的意愿自由地驰骋,随自己的意愿随时做出及时的修正。无孔不入。无所不能。它们能准确地判断出厨房和饭桌上的任何动静。锅的声音。碗的声音。盘子的声音。筷子的声音。勺的声音。铲的声音。碗和筷子碰撞的声音。瓶子的声音。盖子的声音。盖子开启的声音。盖子关闭的声音。螺旋的声音。拔的声音。塞的声音。米的声音。米饭的声音。面的声音。面条的声音。光有听力是不够的,他学会了正确地区分。他既能确定饭锅的整体性,又能从整体性上区分出不同的碗。当然,在行为上,要加倍地谨慎。无论是什么东西,他先要确定别人吃到嘴里了,咽下去了,他才有可能接着吃。他的生活只有一件事,严防死守。绝不能在家里被活活地毒死。他活着,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们没有得逞。但她们也一样活着,这就是说,她们时刻都有得逞的机会。每一天都是考验。他尽可能地不吃、不喝。但是,三顿饭他必须要吃。先是早饭,后是中饭,最后,才是晚饭。晚饭过后,张宗琪解放了。他紧张了一天的身心终于放松下来了。他完全、彻底地安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