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都红(第2/8页)

都红学推拿不能算是专业,顶多只能算是半路出家。还在青岛盲校的时候,她的大部分精力一直都花在音乐上了。如果都红当初听从了老师的教导,她现在的人生也许就在舞台上了。老师们都说,都红在音乐方面有天分,尤其是音乐的记忆上面。一般来说,当事人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某个方面的才能,当这种才能展露出来的时候,他能知道的只有一点——做起来特别的简单。

音乐相对于都红来说正是这样了。都红是怎么学起音乐来的呢?这话说起来远了,一直可以追溯到都红的小学五年级。那一天都红她们学校包场去“看”电影,电影是好莱坞的,所描绘的是未来的宇宙,从头到尾就听见很尖锐的声音在那里乱窜。音乐就更乱了,很不着调,又空洞又刺耳,这就是所谓的太空音乐了吧。一个星期之后,都红的音乐老师到卫生间里小解,听到有人在一边哼,耳熟,却不知道是什么。一想,想起来了,可不是好莱坞的太空音乐么?老师洗过手,就站在那里等,最后等出来的却是都红。老师就问,这么乱哄哄的乐曲你也能记得住?都红很不解,笑了,反过来问她的老师:“音乐又不是课文,需要记么?”这句话听上去大了。如果这句话是一个健全人说出来的,多多少少都有点自信得过了头的意思。盲人没有这样的自信。即使有,他们的表达也不是这种样子。所以,这句很“大”的话在都红的嘴里只有一个意思,是一句实话。

老师便把都红拉到了办公室,当着所有老师的面,给都红弹奏了一段勃拉姆斯。四句。弹完了,老师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等着都红视唱。都红站在钢琴的旁边,两只胳膊挂在那儿,怎么说都不出声。老师知道了,她这是不好意思。就用表情示意其他老师“都出去”。老师们都离开了,都红站在那里,还是不肯。躲在窗外的老师们最终失去了耐心,散了。等他们真的散了,都红开始了她的视唱。她视唱的是右手部分,也就是旋律。音程和音高都很准。老师还没有来得及赞叹,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都红把左手的和声伴奏也视唱出来了。这太难了。太难了。只有极少数的天才才能够做到。老师惊呆了,双手扶着都红的肩膀,向左拨了一下,又向右拨了一下,用力地看。这孩子是都红么?是那个数学考试总是四十多分的小姑娘么?

这孩子是都红。学数学,她不灵。学语文,她不灵。学体育,她也不灵。音乐却不用学,一听就灵。怎么就没发现呢?可现在发现也不晚哪,她才五年级。老师当机立断,抓她的钢琴。都红却不感兴趣。老师说,你究竟对什么感兴趣?都红说,我喜欢唱歌。老师坐在了琴凳上,急了,不停地用巴掌拍打自己的大腿,用的是进行曲的节拍——

都红,你不懂事啊,不懂事!你一个盲人,唱歌能有什么出息?你一不聋,二不哑巴,能唱出什么来?什么是特殊教育,啊?你懂么?说了你也不懂。特殊教育一定要给自己找麻烦,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比方说,聋哑人唱歌,比方说,肢体残疾的人跳舞,比方说,有智力障碍的人搞发明,这才能体现出学校与教育的神奇。一句话,一个残疾人,只有通过千辛万苦,上刀山、下火海,做——并做好——他不方便、不能做的事情,才具备直指人心、感动时代、震撼社会的力量。你一个盲人,唱歌有什么稀奇?嘴巴一张就来了嘛。可弹钢琴难哪。盲人最困难的是弹、钢、琴——你懂不懂?你多好的条件啊,怎么就不知道珍惜?你这是懒!——把你的家长喊过来!

都红没有喊家长。妥协了。钢琴老师像一个木匠,她把都红打成了一条凳子,放在了钢琴的前面。都红的进步可以用神速去形容,仅用了三年的工夫,她的钢琴考试达到了八级。都红创造了一个奇迹。

初中二年级,都红的奇迹突然中断了。是她自行了断的。都红说什么也不肯坐到钢琴的面前去了。

这一切都因为一次演出,是一台向残疾人“献爱心”的大型慈善晚会。晚会上来了许多大腕,都是过气的影视明星和当红的流行歌手。作为一名特约演员,都红穿着一身喇叭状的拖地长裙,参加这台晚会来了。都红即将演奏的是巴赫的三部创意曲。这是一部复调作品,特别强调左右手的对位。很难。要说把握,都红对二部创意曲的把握更大些。但是,老师鼓励她了,要上就上难的。这是都红第一次正式的演出,一上台都红就觉得不对劲。她的手紧张。尤其是无名指,突然失去了往昔的自主性,僵硬了,一直都没有呈现出欲罢不能的好局面。要是往细处追究一下的话,“无名指无力”是都红的一个老问题了,都红花过很大的功夫,似乎已经好了。但是,就在这样一个隆重的场合,她“无名指无力”这个老问题再一次出现了。为了增加无名指的力量,都红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发力,她借助于手腕的力量,把无名指往琴键上砸。这一来都红手指上的节奏就乱了,都红自己都不敢听了。这哪里是巴赫?这哪里还是巴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