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4页)

“这是她的任务呀!”姑父说:“这好些年她为了什么?除了侍候小姐少爷和收拾屋子别的事她什么也不干,这都是为了什么?为的就是装得像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啥也不懂,啥也不问,啥也不关心,只有这样敌人才能放弃对她的警惕。”

“可这样,”丁一问:“她还有什么用呢?”

“等到最后,最关键的时候,组织上会给她指示。到那时候,比如说她就可能接触到一些机密……而谁也不会怀疑到这么个老妈子身上。”

可她没想到她会生病呀,姑父说,人都是会生病的呀!地下工作者也是人,也一样有病不治是会死的!而馥又知道,她不能跟组织上要钱去治病,一个老妈子要是花好些钱去治病,你说,是不是会引起敌人的怀疑?

“什么病?”

“这不重要。这已经不重要了。”

“那,后来呢?”

姑父连喝几口酒,眯缝起眼睛,好像在端详正前方的一朵花,表情变得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仿佛无奈,仿佛自嘲,仿佛陷入深深的荒诞……

“馥留下一个纸条,五个字:我到底是谁?”

“啥意思?”

“丁一你聪明,非让我说破了吗?”

姑父说,终于有一天馥觉得自己是不行了,活不了几天了,不死大概也做不了什么工作了,可组织上还没有派人来——磨刀人依旧杳无音讯。可能是深夜没人的时候吧,馥左思右想,就写下了这句话,把纸条藏进了一把菜刀的刀把。姑父说我猜她一定是想:磨刀人要是真来了,要是聪明,也许能发现这个纸条。

“可她这话是啥意思呢?”

要是不巧这纸条被别人发现了,别人也不会明白这是啥意思。要是组织上来人发现了呢,这话就是说:我一直都在这儿等候任务,死不甘心呀!要是到底也没人发现这纸条呢?姑父说:我想这话就只能是对她自己说的了。

“对自己说的?”

“或者,是对着天问的。”

“姑父,我还是没懂。”

喂喂丁一,你比这老头儿还笨吗?

姑父沉了沉,问丁一:“爷们儿你说,馥,她应该算是什么人呢?”

“不是烈士吗?”

“那是我说。可她并不是被敌人杀害的呀?”

“那就算是一个……一个普通的地下工作者?”

“可她压根又没能提供任何一点儿情报。”

“那,那她就是馥,就是她自己不行吗?”

“是呀,她上了十二年学,门门功课都学得好,可在随后的七年里,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她总共就写了那五个字。”

“至少,她是您的恋人。”

“可我从来都没告诉过她。”

“但是您永远都记得她,都爱着她,不是吗?”

姑父,丁一,还有我,我们一起看那墙上的照片,仰望馥,仰望那一张年轻、纯真但是朦胧、愁苦的脸。她是一个真实的人呢,还是只是一幅照片?她是一个传说呢,还是一段确曾有过的心魂?当她拍下这幅照片的时候我在哪儿,历史正走到了哪一个环节?这美丽的人形已然消散,但那一缕确凿、虔诚、坚定、执着并且焦灼着的心魂也已经无影无踪了吗?——我看出,丁一正陷入这漫无边际的疑问中,或正在这无尽无休的历史长途上跋涉。

好啊丁一!我悄悄对他说,这样你就会懂得我是谁了。

这跟你有啥关系?

譬如你走过一年就长大一岁,我呢,经历一种事件,听闻一种消息,便丰盈了一步我的存在……怎么,你不信?

丁一犹豫,似信非信。

好吧,你会信的。总有一天你会信的。

是吗,哪天?

这时候姑父猛地一拍大腿,惊叫道:“哎哟喂,我的花!”

不知何时,有朵昙花已经开过,已经凋谢。

更新的必要

其实不用等到哪一天,就当我和丁一听着上述故事的时候,我们的生命已经成长,我们的心绪已经改变,我们看这世界已非同以往。

灵魂就是这样蔓展着它的旅程,就是这样延续着它的脚步,丰盈着它的存在的。灵魂即那千古不尽的消息,有如江河,不断地诞生,不断地有所汇合,即兴地蔓展与必然地流传,编织成一张玄奥莫测的网……而在其一个网结上,我伫望于丁一。比如“丁一是一个网结,我便是其牵牵连连不知何来何去的千丝万缕;比如丁一是这网的一部分,我则牵系于这网的全息。

有时候人会忽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怎么回事?肉体是不可能长大得那么快的,但是心魂能!心魂一旦融入那千古流传的消息里去,一个人就会忽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尤其是当你从那纷乱的流传里听出了某种亘古不变的消息,或从那芜杂的历史中看见了某种永恒难解的事物之时。

后来丁一问姑父:“那个老刘呢,他可以证明馥呀?”

姑父却已闭上眼睛,仿佛还在为错过了那朵昙花的开放而懊悔不迭。

“要是馥终于什么事也没做就死了,”姑父说:“老刘又能证明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