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5页)

那丁吃饱了喝足了歇够了,又痛痛快快屙了脬人屎——看来病真是好了,浑身上下通透舒畅……但心里,总还像有个谜团。

可说了半天,咱到底是干吗来了?

听着,我郑重地对他说:寻找夏娃!

那话

寻找夏娃?

不料那丁笑笑,报以漠然一瞥。

那一瞥之不屑,之轻狂,不由得让我后悔了一向对他的放纵;更不由人不想起此乡此土最为流行的一句名劝:哥们儿你累不累?潜台词之一:这世上可有爱情吗?潜台词之二:有些人是怎么死的?傻死的!潜台词之三:想干吗哥们儿你就去干吗吧,什么这个那个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咱犯不上为些莫须有的玩意儿去浪费光阴,虚度年华!

这让我忽有警惕,记起我悠久旅行中的一条训诫:人间堕落语言始。

语言?怎样的语言?什么语言竟能致人间于堕落?

料其绝非是指“哥们儿你累不累”这(样的)话。而是指那话!记得吗,“那话(儿)”——丁一一带的古典小说里对那萌芽,那花朵,那天赋凹凸之久有的一种隐晦的称谓?岂止是隐晦,依我看那称谓真真是何等智慧!于是我更加相信了:此一带必有我的先行者早早地来过,所以才会有如此恰切的称谓诞生,才会有如此意蕴深彻的话语流传。“那话(儿)”,信手拈来说说玩儿的吗?绝不会。想想看,若仅仅是指称某一器官,某一本能,某一项于繁殖所必须的行为,为什么不说“那物”而偏偏是“那话(儿)”?它,能说怎的?以致先行者刻意要取这一个“话”字来形容它,来表达它,来命名它?那么,它曾经都说过什么,必将还要说些什么,以及终于都能够说些什么呢?凭什么先行者单要捡这一个“话”字来寄予它言说的厚望?啊,光阴漫漫,路途迢迢,我已记不大清了。但毫无疑问它绝不止于一种器官,它更是一种语言!那不同的花朵,那天赋的凹凸,必当是一种诉说,必担负着某种独具的表达,所以不是这话,不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口舌言说、文字传达,而是那话,是语音和文字之外的话语,交流或沟通的另一种可能,素常言词之难于企及的心向或意指,故而“名可名”才有此“非常名”,“道可道”才有此非常之说道。但是,唉,但是自那先行者去后,千百年中这智慧的称谓已被歪曲,被些自作聪明其实对它毫无理解的人(知识分子?)所亵渎!那非常之名正被轻薄着,滥用着,猥亵、淫狎,面目全非……

而这正是人间堕落之肇始呀,丁一你可听清?

然而那丁已调头他顾,早听得不耐烦了。

说嘛他倒也还是说着夏娃,似念念不忘,但其实,那盟约的要点已趋淡薄。他一心所迷恋的,惟美女如云,惟夏娃之可能的居身——窈窕倩影,皓齿娥眉,情眸脉脉……总之那些琳琅美器无不流光溢彩楚楚动人,此丁风华正茂,又已体健身全,怎禁得凭般诱惑?

春风日益强劲,素闻这力量不可阻挡,难以约束,甚至于怠慢不得。我惟盟约独守,暗自祈祷夏娃快快到来,而它必纵情恣肆,朝向所有的封冻之地扩展,朝向一切陌生之域开辟。那非非丁一之想,那浪浪生命之风,必将吹遍荒原草莽的每一处角落,苏醒一切生命或形器,飞扬狂舞,对酒秉烛,从而忽视了牵念久远的梦愿,埋没掉尚未强健的心魂。

于是乎春光浩荡,这情种频频进取。

于是乎花前月下,这蛮人屡屡出击。

于是乎终得一日此丁欲念成真:于喧嚣世界之一角落,于寂寞光阴之一瞬间,“脱”这个字,千回万转终于传来我的丁一之旅。“脱”这声音,即将向丁一解开“她们”的秘密。以及“脱”这行动,就要把那迷离千年、猜想终日的幻影凝铸成实际!

我一时无措,惟扽扽那丁的衣角:喂喂哥们儿,咱口是心非吗?

他故作镇静:咳,这……这有什么?

可还记得伊甸之约?

他嗫嗫嚅嚅:当……当然……

可还记得那三点警告?

他支支吾吾:可……可是……

那么我问你:她们可是夏娃?夏娃此刻在哪儿?

我闻那丁心如跑马。

我觉那丁体热如焚。

我见他目中有火,便知某事已在所难辞。

他哀望着我。

我逼视着他。

不料那丁情急生智,居然寻得一条攻守兼备的托词:那……那你说,不然的话咱怎能知道谁……谁是夏娃?

啊,我早料到这一招了!不过,这可真是一道旷古难题:遮蔽之中,就怕“纵使相逢应不识”。敞开之下,又可能“过尽千帆皆不是”。不是倒也罢了,可谁又能知道“何处是归程”呢?倘就这么“长亭连短亭”“襄阳向洛阳”,一而再、再而三地敞开,一而再、再而三地脱,脱,脱……那独具的语言岂不滥用?滥用而至平庸,平庸终至失效,就怕“千年等一回”的团圆难免要沦为策划与操作了,或不过是些琳琅美器的排布,艳身浪体的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