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4页)

春天,唯凭这欲望来信奉爱情。

所以,当那丁信誓旦旦举目仰望之时,我知道这情种的期盼其实是什么。譬如我在史铁生,在其“写作之夜”的仰望:“天上,云间,或者无限和空瞑之处,飞翔着一只白色的大鸟,悠然,强健,富于节奏。”此刻的丁一也正是在仰望它,仰望它的飞翔,向往着它的傲然与潇洒。“大鸟的影子投在大地,投在山河”,投在丁一的脸上。“而后雨来了,从南到北,而后风来了,从东到西,大鸟穿云破雾,一缕闪电似的洁白。”而于其下,荒原一片葱茏,蓊郁,鲜花遍野密如星辰,一度枯萎的重新生长,一度衰危的再度萌芽……譬如丁一,浑身注满了力量。

“喂,那时候,你想的是什么?”我问那史——即“写作之夜”的主人。

“你指什么?”

“当你仰望那只白色大鸟的时候?”

“爱情。”

“真的吗?”

春天以为是爱情的,实际,仍可能只是欲望。

春天,肉身统治着心魂,常把欲望认作爱情。

尤其这年轻的丁一,尤其是这情种,我知道,那召唤绝不可能已经是爱情。

但可能已经是爱情的先声。

无论如何吧,当那青春的大鸟展翅高飞之际,一切都还是悬疑。这么说吧:那确凿的欲望终于会走去爱情吗?或终于会走去哪里?正所谓云遮雾障,尚不可知。岂止尚不可知,简直是永恒的玄机。玄机之下我和丁一扯平——对于丁一的未来,或对于我的丁一之旅,皆可一言以蔽:前程莫测。

玄机

何谓玄机?从终点看,每个人都只有一条路,但从起点看却有着无数种可能。

何谓玄机?有句俗话:“一步之差,谬之千里”。有种理论,叫作“蝴蝶效应”,即“对初始原因的敏感依赖性”——比如纽约一只蝴蝶的扇动翅膀,很可能是北京一场大暴雨的最初原因。

何谓玄机?起点是遮蔽,终点是敞开。但终点敞开了什么呢?对不起:又一个(至N个)起点罢了。

这让我梦也似的又记起了那个园子:一棵树,和树上的果实;一条蛇,和那蛇的谗言……以及后来一条叫作爱情的路。那路似乎不容易走,埋藏着美妙,也布设了凶险。但春天的丁一,丽日青天,痴风醉雨,怎耐得住沉思静想?夜短昼长,哪堪须臾寂寞?于是乎“好风凭借力”送我上迷途,遥远的记忆已因一腔豪情而变得模糊。只好等到秋天吧,秋风一起或才可看出,在欲望统领的季节里处处开放着险径。种种险径如欲望般蕴藏深厚,正于春风中萌萌欲动,翘候良机。

奋发图强

携带着那些暂告收敛的花株,或伺机行凶的种子,丁一开始了奋发图强。依我屡屡的生命经验来看,一个病者,残者,其苦闷,并不全在残病,主要的,是随之而来的价值失落。唉唉,这人形之器呀,可真是麻烦!昨天你还是全须全尾,美轮美奂,诱人耳目,鬼知道怎么一个闪失,形残器损你就成了处理品,等外品,劣质品,众人对你的注目再具善意也超不过哀怜。这样的感受让人憋屈。这样的感受最易催人奋起,闻鸡起舞,枕戈待旦。而一个决计奋起的人最容易想到的你猜是什么?是写作。譬如某部电视剧中的一句台词:“实在不行了我就去当作家!”作家,名利双收,最是此一带为人仰慕的行当;以此来弥补残缺,提升价值,又最是一项回报快捷的投资。因故,丁一有了一段不算太久的写作生涯。

他先写了两篇小说,封了又封,寄出去。没回音。

他又写了几组诗歌,抄了又抄,给人看。没反响。

身上有“癌”,心中有“诗”——丁一从镜中观察自己,连我都被他感动。我给他开心:中医说,你这身上所以长“癌”,就因为你这心里有“湿”。我原是好意,觉此谐音未必不是吉兆,没承想这小子急了:你他妈才“湿”呢!然后把笔一扔,又满街疯走去了。我追着他,跟着他,央告他:得得得,算我瞎说,咱还是回家写“诗”得了!

这一回他写了出小戏。这一回他写自己。他把自己写得有点像约伯。他把约伯写得乐观,坚强。他的主人公念念不忘的一句话是:我们一定要成功,我们一定能够成功!

约伯可是这样的?

那我不管。

上帝可曾许诺给约伯,“你一定能够成功”吗?

那随他便。

况且什么是成功呢?成功什么?

管他成功什么,首先你得成功。

然后呢?

哎哟喂,你可真他妈啰嗦!

然而没过多久,此丁真的获得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成功——有位老导演看了他的剧本,备加欣赏,连声赞叹:“身残志坚,身残志坚,真正是身残志坚哪!”随后一家小剧团也表示:“如果能够得到赞助的话,我们愿意把该剧本搬上舞台。”结果还真有人赞助了:“是的是的,我们没理由不支持他这种精神,我们没理由不赞美这一时代的强音!”

丁一乐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