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黄佑国十九岁时,黄佑娘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他们兄妹两人相差只有一岁,看起来分不出谁年龄大,谁年龄小。两个兄妹长相却各有所属,一个长得像母亲,一个长得像父亲。如果从科学的角度说,女孩子一般像父亲,男孩子则往往长得更像母亲。然而,这对兄妹却偏偏倒过来了,男孩子长得像父亲,女孩子长得则像母亲。特别是黄佑娘,不但和母亲长得像,就连声音、举止、走路等等,一举一动都非常的像。和母亲高兰香相比,两个人简直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这对黄泽如来说,倒是一个安慰。从黄佑娘身上,他又看到了高兰香的影子,仿佛是已经离开的高兰香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这年秋天的一天,李清华找到橡胶园里来,说孩子都长大了,不如把他们的喜事给办了。黄泽如一时还没明白过来。但很快,他就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婚约,也就是说,黄佑娘已经是有主的人了。黄佑娘将来要托付终生的人是陈可镜和李清华的儿子陈山子。这些年来,两家人常有来往,黄泽如也经常见到陈山子,他觉得那孩子倒是挺实在的,又懂得疼人,将来把黄佑娘交给他,黄佑娘一定不会吃亏的。黄泽如倒是爽快,让李清华把日子定下来。他说,佑娘没娘了,但婚礼还是要办得体面一点的。

李清华走了后,这天夜里,黄泽如却久久不能入睡。他一会儿想起高兰香,一会儿想起黄佑娘,觉得人生真是一场梦,好的梦不好的梦都让他碰上了。他才感激上苍这辈子能够慷慨赐予他高兰香这样好的一个女人,使得他成为这个世界最最幸福的人。谁知道,高兴还没来得及呢,一夜之间,所有的美好梦想都被残酷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甚至于让他背上了一辈子都休想弃掉的良心的桎梏。高兰香死得不明不白,究竟是不是因为他黄泽如呢?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么,他就更加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了。但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欠高兰香太多了,他真恨不能时光倒流,又回到二十年前,只要让他的高兰香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唯一可以让他得到安慰的是,高兰香给他留下的这两个孩子,特别是黄佑娘。都说女儿是父母贴心的小棉袄,这话一点不假。自从高兰香死了后,这些年来,也多亏了女儿佑娘,佑娘的心跟高兰香一样的细,天冷了,她会说,爹,再加件衣服吧,小心别着凉了!爹事情多,已经很晚了还在熬夜,她会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端到爹的面前,说,爹,趁热给吃了吧。反正,女儿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让他感到特别的慰藉,特别的贴心贴肺。有时黄泽如就会想,这些年来,要是没有佑娘,他一定会更加想念高兰香,他的日子一定会更加难过的。

现在,女儿要出嫁了,佑娘要离他而去了,作为父亲,黄泽如一边是高兴,一边是离愁别苦,他的心情矛盾而复杂。

黄佑娘出嫁的日子定在中国旧历年的八月初六,以中国民间传统的说法,那是一个相当吉祥的日子。陈可镜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把一个家里里外外布置得喜气洋洋。红对联,红蜡烛,大红灯笼,一切都准备得好好的,就等着迎娶佳人的那一天。黄佑娘这边,自从婆家人走了后,黄佑娘心里就一直处在又欢喜又不舍得离开的矛盾之中,那是中国女孩的通病,黄佑娘也一样。一边,她为自己终于找到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感到宽慰;一边,却在为马上就要离开爹,离开这个家庭感到伤心难过。平时,黄佑娘常常会想,娘没了,现在爹的生活都是靠她给照顾的。要是有一天,她也嫁人了,爹要怎么办?爹还年轻,爹的身边不能没个女人。爹就是以后老了,身边也更需要有人照顾。黄佑娘知道陈可镜的表妹陈淑娴在暗暗爱着爹,为此,有几次,她在爹面前提起陈淑娴,黄泽如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没有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她没有办法,甚至跑到垦场里去找陈淑娴,想通过陈淑娴说服爹,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其实,佑娘完全找错了人,因为在这件事上,掌握主动权的,说话算数的是她的爹爹黄泽如,而不是她陈淑娴。陈淑娴苦笑笑,觉得黄佑娘到底还是一个孩子,既天真又可爱。黄佑娘就又回去找爹。在这件事上,黄泽如可以说是顽固到了极点,尽你怎么说,就是说不通他。为什么说不通,他似乎也没有更多的理由,坚持就是他的最大理由。但作为黄泽如来说,他的内心非常清楚,他之所以拒绝陈淑娴,那是因为他实在是太爱高兰香了,高兰香已经不可排斥地深深地渗透在他生命的每一个细胞里,和他一起呼吸,随心脏一起跳动。他也知道陈淑娴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但是,她再好,也不能替代高兰香,也不可能把高兰香从他的生命中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