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7页)

传文说:“烧不死。你没听说,光有遭不了的罪,没有享不了的福。”他躺下,头枕臂,无限向往地继续道,“到那时候,赶上那么一天早晨,天嘎嘎的冷,俺捂着耳朵,把长工们打发到场院里干活去了,又发走两挂大车。大车干什么去?轰轰隆隆地拉粪去呗。俺背着手在院子里溜达。这时候你开了窗子对俺说……”他捏着嗓子学鲜儿:“当家的,俺把菜炒好了,酒也烫热了,不上炕喝口?俺钻进暖烘烘的屋子,坐在烫腚的热炕头,你把俺的烟袋锅填满了,递过来。俺抽着关东烟,喝着老烧锅,你再给俺唱一曲《小借年》,唱着,唱着,咱俩就擎不住了,腿儿也软了骨头也酥了——你睡了吗?”鲜儿说:“没睡,听着呢……”

传文声音渐渐弱下去说:“你说这日子多美气呀,这日子……你睡了吗?”鲜儿迷迷糊糊地说:“没,听着呢……”传文笑眯眯地睡着了,打起了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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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已经在海上漂了五天五夜。每天都有人支撑不住而倒下,因为饥饿或者疲劳。倒下的人只能在亲人的悲号中尸沉大海,把闯关东的沉甸甸的梦想冰封在阴冷的海底。最初的死亡带来的沉痛和惊恐,在目睹接二连三的死亡后已经变成了麻木。这让人想起老鹞子的话来,从山东到山海关沿路的坟堆都是壮志未酬的乡亲,可是海路又好到哪里呢?

连身材壮硕的船老大身子也佝偻下去,眼窝深陷。虽然所有准备去关外闯荡的人都带足了干粮,但是谁也架不住这样的蹉跎。夏元璋饿得奄奄一息,眼睛四处撒目。他无力地爬到传杰跟前,小声求道:“传杰,你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传杰问他说:“你没带干粮呀?”夏元璋说:“唉,我的行李卷到海里去了,这都几天了,牙没沾一粒粮食,水没喝一滴,不行了。”传杰说:“那可不行,俺这是留着活命的,给了你俺怎么办?”

夏元璋点点头说:“唉,你说的也是。”但到底支撑不下去,又哀求道:“传杰,你给我一半,一半儿就行,我真的抗不住了。传杰,好兄弟,你就算救我一命吧,我要是能活下去就把你带到旅顺口,我在那里开了个货栈,我雇你当伙计,拿你当儿子待,你看这样好不好?”传杰说:“俺可不给你当伙计,俺要到关外找俺爹。”

夏元璋有些绝望了,躺在夹板上静静地看着天,他真想干脆纵身一跃跳入海中死个痛快,可是他连这点力气也没了。文他娘看不过眼,叹口气,对传杰说:“三儿,你把你那张煎饼给他吧!救救他的命吧。”传杰问道:“娘,你依了?”文他娘点头说:“依了,救人要紧。”传杰说:“那好吧。”他走到夏元璋的跟前,夏元璋眨巴着眼,看着传杰从怀里掏出煎饼。

夏元璋的嘴蠕动着,深凹的眼窝顿时盈出泪水。他就着传杰的水把煎饼吞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坐起来,紧紧地握住传杰的手说:“传杰,你救了我一条命,谢谢你。”传杰说:“夏掌柜的,要谢你谢俺娘,是俺娘要俺救你的。”夏元璋来到文他娘跟前跪下说:“大嫂,谢谢你了,救命之恩日后我一定报答!”文他娘赶忙扶起他,凄然一笑说:“夏掌柜的,不敢当,你活下来就好,以后不许你再提救命这句话,这都是应当应分的,谁都应当这么做。”

又这么漂了两天,船终于靠了岸,船工们张罗着把大伙扶下船。众人回想起几天的经历,尤其是几十条帆船仅剩下这一条,其余的都不知去向,既感庆幸,又觉悲哀,那些失去亲人的不免面对苍茫的大海惨然悲泣。

下船后,夏元璋问一个船工:“伙计,这是到了哪儿?”船工说:“庄河。”夏元璋听了怔怔无语。文他娘问道:“夏掌柜的,这儿离大连还有多远?”夏元璋说:“三百来里地吧。”传武惊得吐舌头说:“那么远啊!得走好几天吧?”夏元璋说:“到了这里就好说了,我雇个车,你们跟我走就行了。”

文他娘还要让,夏元璋说:“大嫂,你们对我是救命之恩,再说,我也要回家,正好顺路,你们不是去三江口的元宝镇吗?真是巧了,我父亲正好在元宝镇做生意,说不准和你家大哥还认识呢。这样吧,你们先跟我到旅顺落落脚,等我把家安顿好了跟你们一块走,我正好想去元宝镇看看父亲。就不要客气啦。”

文他娘不再推辞。夏元璋给传武一些钱,让他去城里租了架马车,四个人乘车辗转往北。城里战事未了,马车只得拣乡间土路,颠颠簸簸约摸走了两天,这日来到旅顺城近郊山林间的一家农户院外。夏元璋辞了马车,领着朱家人进了院子。

一个老汉迎出来,惊呼道:“夏掌柜,怎么?你一个人跑出来了?家眷呢?”夏元璋说:“别提了,我从海南回来,遇见打仗,又摊上风了,漂到庄河,这不,才赶回来。”老汉道:“哎呀,就是前儿那场风?听说翻了不少船呢,你们捡了条命。”夏元璋问道:“我听黄金山那边打炮,日俄又开战了?”老汉回说:“害苦了,听说日本人攻下旅顺了,杀人无数,我正替你担心呢。好了,你是没事了,可不知你的家眷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