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革命、启蒙与向下超越

不同于《斯巴达之魂》等早期文字的,是《阿Q正传》中对于本能与革命的关系的探索;但在解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时,我们需要对革命做一点解释。“鲁迅是现代中国在文学上第一个深刻地提出农民和其他被压迫群众的状况和他们的出路问题的作家。”“农民问题是中国革命的基本问题。鲁迅对于农民问题所给予的特别的注意和这个问题在近代中国所占的特别重要的位置是正相适应的。”[1]这是中国马克思主义者论述《阿Q正传》的基本出发点。从这个角度出发,《阿Q正传》对于革命的表现集中在两个方面,即一方面“清楚地表现了辛亥革命曾经使中国农村发生了不寻常的震动,像阿Q这样本来十分落后的农民都动起来了,封建阶级表现了很大的恐慌和动摇”;但另一方面,辛亥革命“对于农民已经燃烧起来了的自发的革命的热情,不但没有加以发扬和提高,相反的是被当时在农村占支配地位的反动分子和投机分子加以排斥。”[2]从任何时代的统治意识形态也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这一经典论述出发,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也被归结为阿Q所代表的农民的或整个民族的精神病症与革命之间的关系——一场彻底的革命必须以一场精神的革命或阶级的自觉为前提。

但如果仅限于此,鲁迅在他的作品中所探索的那些直觉和本能又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为了说明这一问题,让我们回到什么是革命这一问题上来。在现代历史中,革命一词的用途十分广泛,从政治革命、文化革命、感官革命到科学技术革命,不一而足,但就其最为经典的意义而言,我同意这样一种观点,即这是一场“道德革命”。但这里所谓“道德革命”并不属于良知的领域,不是通常所谓道德领域内部的革命,“而是一场政治上的和法律上的革命”。“革命不是一个人对权威的抗拒,也不是大多数人对各式各样的权力的不服从,而是在一个宪法的基本原则上的剧烈的、全盘的变化。”[3]也就是说,革命是一个社会的基本规则和体制的剧烈的变化,例如皇权及其规则系统被彻底地摧毁,共和制度及其规则被确立为新的原则。按照阿伦特的说法,革命不同于造反和其他社会变动,它“是唯一让我们直接地、不可避免地面对开端问题的政治事件”。历史中的变动“没有打断被现代称之为历史的那个进程,它根本就不是一个新开端的起点,倒像是回到历史循环的另一个阶段”。[4]“只有当人们开始怀疑,不相信贫困是人类境况固有的现象,不相信那些靠环境、势力或欺诈摆脱了贫穷桎梏的少数人,和受贫困压迫的大多数劳动者之间的差别是永恒而不可避免的时候,也即只有在现代,而不是在现代之前,社会问题才开始扮演革命性的角色。”[5]这样一场政治的和社会的革命因此应该被解释为一场道德革命,这不仅因为政治——社会体制的变迁必然涉及伦理和道德价值的变化,而且还因为革命的发生和完成总是包含双重的原因,即所谓引发性的(外部的)原因和产生性的(内部的)原因——“只要内部的原因不同时出现,外部的原因绝不会导致一场革命。”[6]从这个角度说,辛亥革命颠覆了皇权,建立了共和政体,却没有完成一场真正的“道德革命”——引发性的原因与产生性的原因没有同时出现——但迄今为止,究竟有哪一场革命完成了这样的“道德革命”呢?

鲁迅对辛亥革命的批判起源于对这场革命所承诺的秩序变迁的忠诚。在鲁迅的心目中存在着两个辛亥革命:一个是作为全新的历史开端的革命,以及这个革命对于自由和摆脱一切等级和贫困的承诺;另一个是以革命的名义发生的、并非作为开端的社会变化,它的形态毋宁是重复。他的心目中也存在着两个中华民国:一个是建立在“道德革命”基础上的中华民国,而另一个是回到历史循环的另一个阶段的、以中华民国名义出现的社会与国家。鲁迅沉痛地说:

我觉得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我觉得什么都要从新做过。退一万步说罢,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给少年看,因为我觉得民国的来源,实在已经失传了,虽然还只有十四年![7]

鲁迅热烈地为孙中山和民初的革命者辩护,承认辛亥革命事实上触动并部分地改变了旧秩序,但也正是从这里出发,他相信“民国的来源,实在已经失传了。”“民国的来源”暗示着一个丧失了的开端,一个甚至能够将阿Q这样的人也动员起来的开端——在《阿Q正传》中,鲁迅并没有回答这个开端问题,他毋宁是从对开端为什么会转变为循环这样一个问题的追问开始的。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个对于循环的拒绝不正起源于鲁迅对(民国元年)“重复”的召唤吗?在这个论述中,事实上隐藏着重复与循环的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