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鲁迅的生命主义与阿Q的革命

1.生命主义

阿Q的革命动力隐伏在他的本能和潜意识里。1935年,李长之发表《鲁迅批判》一书,提出鲁迅的思想没有超出“人得要生存”这种生物学的观念。[1]这一论点得到了竹内好的支持,他说:“我赞成李长之的意见,那就是把作为思想家的鲁迅的根底放在‘人得要生存’这样一个质朴的信条之上。”“李长之把这一点直接等同于进化论思想,而我却把它进一步看成存在于鲁迅生物学的自然主义哲学根底中的朴素而粗犷的本能。人得要生存。鲁迅并没把它当成一个概念。他是作为一个文学者以殉教的方式去活着的。我想象,在活着的过程某一个时机里,他想到了人得要生存,所以人才得死。这是文学的正觉,而非宗教的谛念,但苦难的激情走到这一步的表现方式,却是宗教的。也就是说,是无法被说明的。”[2]竹内好将鲁迅的生命主义引向了一种神秘主义的(“无法被说明的”)宗教性的解释,而我们在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也发现了强烈的生存的本能和渴望,它最终也的确将阿Q引向了死。但是,这是宗教性的吗?我以为这些瞬间展示的,是从最为世俗的需求出发的、关于革命的可能性的探索。

为什么本能、潜意识、直觉等等成为鲁迅探索革命动力和可能性的契机呢?这需要回到鲁迅有关生命主义的思考之中。生命主义的前提是对死的意识。革命也常常意味着死亡,至少阿Q的革命也带来了死亡。但也正是死亡促成了阿Q的生命意识,这就是那段关于狼眼的描写的核心。因此,生命主义包含着两种对于死亡的意识:一种是意识到渗透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作为一种压抑生命的力量的死亡,而另一种则是由于意识到死亡而产生的能动力量。《华盖集》中的《忽然想到》之五、之六的两个小节是对生命主义的最为正面和清晰的表达: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3]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今是古,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4]

生命主义的核心是将生命的价值置于一切之上,而生存本能也作为维系生命存在但又不断被压抑的能量而获得肯定。唯其如此,一旦现存的秩序及其价值威胁生命之时,生存的欲望、本能、潜意识就可能成为对于时代的诅咒,对于一切传统、权威和秩序的颠覆。因此,对于一种革命的伦理而言,生命主义是前提性的、基本的——它对传统、秩序和权威的颠覆并不起源于对另一个秩序和权威的膜拜,而是来源于生命本身及其需求的尊重。“其实‘革命’是并不稀奇的,惟其有了它,社会才会改革,人类才会进步,能从原虫到人类,从野蛮到文明,就因为没有一刻不在革命”。[5]

生命主义是鲁迅思想的一个方面。《阿Q正传》对于辛亥革命的探索表明他试图将这种生命主义转化为一种政治的思考。如果只是在生命主义的意义上考察《阿Q正传》中直觉、本能和死亡恐惧,我们很难将这篇小说与对辛亥革命的总结这一政治/历史课题联系起来。在死亡恐惧的震撼下,阿Q体会到了身体之外的痛楚,但那声“救命”终于没有说出来——革命与救命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连带的。这就是革命是要人活的意思。生命主义是一种契机,它以非历史的方式展示历史关系、以非政治的方式提示新政治得以发生的基础、前提和可能性。即便在鲁迅晚年运用阶级论和社会科学的观点分析社会与政治时,他也没有抛弃这一质朴的生命主义,恰恰相反,通过革命是要人活而不是要人死的思想,他将一种生命主义的思考与他的政治观连接起来了——革命是意识到死之后才能产生的关于活与如何活的思考与行动。在《阿Q正传》中,存在于阿Q生命中的上述契机蕴含着能量,但即便在死亡恐惧之下,阿Q也没有“说出”他本能地将要说出的“救命”来。在阿Q生命中的这些瞬间与“呐喊”之间仍然有一个距离——这个距离只能通过一个能够让外部条件与内在动力同时共振的能量来加以填补。我把这个能量称之为“生命主义的政治化”。夸张一点说,这是鲁迅在小说中试图探索但并未完成的目标。


[1] 李长之:《鲁迅批判》,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153页。

[2] 竹内好:《鲁迅》,《近代的超克》,孙歌编,李冬木、赵京华、孙歌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