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在日本的阐释者那里,国民性与作者的这种神秘的关联获得了更为具体的文本根据。日本有名的鲁迅研究专家丸尾常喜写了一本书叫做《“人”与“鬼”的纠葛》,其中很大的一部分是对《阿Q正传》的解释。他根据《阿Q正传》小序中的交代,即阿Q的Q念起来应该是Quei,在绍兴人的语音里就是鬼的发音,论证阿Q就是鬼。《阿Q正传》小序是这么说的: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结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1]

从《阿Q正传》诞生到现在,中国的评论者没有人对“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这句话发生很大的疑问。在中国人看来,这话很简单,就是说我不由自主、鬼使神差,竟然写了《阿Q正传》这样一个东西。但是,日本的译者在翻译《阿Q正传》的时候,发生了如何解释“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这一句话的问题。最初提出这个问题的就是竹内好。围绕着这一句话怎么翻译,日本学者发生了很大的争论。与鬼使神差的解释不同,日本学者认为“仿佛有鬼似的”的一句中的“鬼”有某种客观性:你可以说这句话就是指阿Q的鬼进入了我的思想,也可以像周作人说的那样,阿Q的存在理由就是像鬼一样存在在那里的中国人的“谱”。也许可以这么说:这个“鬼”就是那个能呈现阿Q的“精神胜利法”的能动的“国民性”,但它们其实是一个双面体。这个双面体的存在说明“精神胜利法”未必是一个全然封闭的体系,它存在着转化的内部动力。

关于阿Q是谁的问题,在历史上有很多争论。国民性的无处不在与阿Q的无处不在好像是一物之两面。就“无处不在”这一特性而言,阿Q或阿Q现象的确与鬼有些相似。周作人说:

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的结晶,没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会因袭的惯例为其意志的人,所以在现社会里是不存在而又到处存在的。[2]

阿Q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社会的谱系的结晶,是整个传统的凝聚。茅盾的评论也类似:

阿Q这人要在现社会中去实指出来,是办不到的,但是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是呵,他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呀![3]

除了抽象地说国民性的“谱”之外,这个“无处不在”也有具体的表现。《新青年》有一位很重要的作者叫高一涵,他写过一篇文章,其中说到他的一个朋友某日跟他见面,说读了《阿Q正传》,觉得这个小说好像是写这个朋友本人。这个人到处打听小说作者“巴人”是谁。《阿Q正传》的作者笔名是“巴人”,取“下里巴人”的意思,以与“正传”的形式配合。这人辗转打听,终于知道了作者是谁,大松一口气,跟高一涵说,我不认识这个作者,这篇小说不是写我。在鲁迅的自述中,我们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表述:

可惜不知是谁,“巴人”两字很容易疑心到四川人身上去,或者是四川人罢。直到这一篇收在《呐喊》里,还有人问我:你实在是在骂谁和谁呢?我只能悲愤,自恨不能使人看得我不至于如此下劣。[4]

这些例子都生动地说明阿Q是一个无处不在的人物。

高一涵把鲁迅和俄国的契诃夫、果戈理做对比,认为后者的作品是不朽的、万国的类型,而阿Q是一个“民族中的类型”。美国人、俄国人、法国人跟阿Q无关。“像神话里的‘众赐’(Pandora)一样,承受了噩梦似的四千年来的经验所造成的一切‘谱’上的规则”。按照这个说法,阿Q简直就像《狂人日记》里说的那本“陈年的流水簿子”,四千年来的东西都记在里面,“包含对于生命幸福名誉道德的意见,提炼精粹,凝为固体,所以实在是一副中国人坏品性的‘混合照相’。其中写中国的缺乏求生意志,不知尊重生命,尤为痛切,因为我相信这是中国的最大的病根。”[5]而鲁迅写出了这最大病根的作品,自然也就成了中国人的一个“药剂”。《阿Q正传》后来被翻译成各种语言文字,包括法文,为一时之大文豪罗曼·罗兰所赏识,阿Q的含义也因此扩展——有人说,就像堂吉诃德或者俄国小说中的一些形象一样,阿Q也是普遍的,精神胜利法在不同的民族里也都存在。

从这个角度理解“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这一句话,正好印证周作人的说法,即鲁迅与他笔下的阿Q都在“国民性”的范畴之内,但这个“都在”却暗示了一些周作人不曾涉及的问题。如果鲁迅的写作技巧可以被解释为鲁迅身上的国民性的自然流露,那么,这个国民性就具备了反思的能力。换句话说,“国民性”不只是被表达的对象,而且也是表达对象的动力和方法——“鬼”的无处不在也许可以这么理解:国民性是隐藏在我们身体里、隐藏在我们社会生活中的鬼,为了改造这个社会和我们自己,我们必须“捉鬼”,也就是反对我们自己,但促使我们去“捉鬼”的也还是这个国民性的“鬼”。如果头脑里的“鬼”能够超出我们的自我控制,而在我们面前展示我们的“鬼”,这不是说“国民性”并不完全是负面的,它具备某种自我反身的能量和超越(自我)控制的能力吗?流行了一个世纪的批判国民性这个命题将国民性对象化,从而也完全负面化,而“鬼”的形象却同时提出了批判的出发点和能量的问题——能够提出国民性批判的国民性的问题。但是,这种自我批判的能力并不能自发地、顺乎逻辑地产生。《阿Q正传》将国民性的寓言置于“革命”与“变动”的条件之下,从而也暗示了这种自己反对自己的行动与“事件”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