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阿Q正传》的叙述方法与“国民性”问题

1.在两种叙述传统之间的《阿Q正传》

《阿Q正传》采用了说书人的叙述方式的某些要素,作者是相对超然的,但这种超然的叙述并不表示内容上的直白。在小说的叙述之中也包含了复杂的层次。《阿Q正传》的叙述方式与“五四”文学的主观性很不相同。“五四”新文化运动反对旧文学、倡导新文学;其中三个文类的转变最为引人注目。第一是与古典诗歌截然不同的新诗。第二是从晚清文明戏发展而来新的、与旧戏截然不同的西方话剧形式。第三是在叙述方法上与传统小说截然不同的短篇小说。新文学用白话取代文言,与通俗小说的语言形式有一定的延续性,但白话短篇小说的体裁和技巧与说书人文学,以及当时流行的黑幕小说、公案小说、鸳鸯蝴蝶派小说有所不同,在叙事方法上常常用片段的、横截面的、主观的叙述方式展开作品。捷克学者普实克归纳出中国新文学的三个最基本的特点,即主观性、个人主义和悲观主义。他论证说,从主观的、个人的,甚至悲观主义的角度看,“五四”小说背离了传统小说形态,却近于古典的散文和诗歌传统。[1]鲁迅的很多小说(比如《头发的故事》、《鸭的喜剧》)与他的一些散文很难区分开来。《狂人日记》里面的“我”直接地表达他对于世界癫狂、历史吃人的看法。日记体的样式是主观性的承载者。《故乡》、《祝福》描写闰土、祥林嫂的故事,并在鲁镇或浙东乡村中展开;这些故事是在“我”回乡的过程中呈现的,故事的展开被纳入了“我”回乡的经历、感情和思想的变化之中。因此,要把握闰土、祥林嫂的故事的含义,也不得不去探讨“我”的主观性问题——如果不理解这些故事与它们的叙事方式之间的关联,就难以说明这些作品的含义。鲁迅杂文和散文中的有些描写与他的小说在文类上的间隔并不绝对。这些作品描述世态万象,但叙事是主观的。

《阿Q正传》的叙述方法与通常的“五四”小说很不同,不像典型的现代小说的写法,在鲁迅作品中,它也非常奇特。作品于1921年12月4日起在北京《晨报》副刊的“开心话”栏目中发表,每周或隔周刊登一次,有点像通俗小说连载的味道,叙述方式上留有强烈的说书人文学的影子。从第二章开始,作品被移入“新文艺”栏目,连载至1922年2月12日止。传统的长篇小说,都有一个全知的说书人统领整个叙述。话说某年某月某地,有一个什么样的人,故事就这样展开了。这叫做“从头说起”。然后是“接下去说”,经过一个契机,故事可以分头展开,这就是“话分两头,各表一枝”,而后又从头说起,打入一个楔子,再接下去说。比如说宋江的故事,牵出李逵、燕青等等一大堆人的故事。我从小在扬州长大,扬州评话很出名,其中经典的段子是王少堂说《武松》,那部书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孙龙父先生整理的。其中醉杀西门庆那一段很有名。武松上酒楼去杀西门庆,从酒楼最下面到最上一层,也就是几个台阶的路程吧,假如武松三步两步上了酒楼杀了西门庆,那故事没有法子讲下去了。一定要一个故事套一个故事,吸引住听众。王少堂说武松,从楼下到楼上,共计七步,就说了七天。每天听众等着武松上去杀西门庆,他好像下一分钟就要上去了,结果讲到日头偏西,武松好像上了一级台阶,但一条腿还没有落下。说书人是全知的,他无所不在,知道所有的故事——他告诉你前世今生,不但了解你们家的事,而且还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现代小说不能这样写。比如《狂人日记》里头,大哥或者其他人并不能知道为什么狂人这么想。为什么要用日记这种体裁呢?就因为日记是完全主观的。从这个角度说,说书人文学是不会有什么暧昧的。

与西方长篇注重结构不同,传统小说的叙事比较单纯,多以说故事为中心。即便以一个人物为线索,也主要通过他与很多人的遭遇,形成了很多个故事,在叙述上这可以称为“一线串珠”的结构。《阿Q正传》是以人物和性格为中心的,其他人物都围绕着阿Q来写,语调上像说书人文学,但暗暗戏仿中国的史传传统。“传”是一个人的传,一个人物、一条线索,叙事上非常单纯。但也正因为作品围绕着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展开,而不是以故事为中心,叙述风格并不局限在传统说书人文学的范畴里。鲁迅后来自述说:

第一章登出以后便“苦”字临头了,每七天必须作一篇。我那时虽然并不忙,然而正在做流民,夜晚睡在做通路的屋子里,这屋子只有一个后窗,连好好的写字的地方也没有,那里能够静坐一会,想一下。伏园虽然还没有现在这样胖,但已经笑嘻嘻,善于催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