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6页)

向桂按同艾的指示洗了脸,同艾就当着小妮儿说了她进城的目的。她说:“惊动一下你的朋友吧,该惊动的时候就得惊动他们。你的朋友里总有个把认识葛俊的吧?”虽是求人的事,但同艾的话里没有请求,只有命令。

向桂表示,这件事他一定尽力。他和同艾想了些七拐八拐的主意,到底把葛俊请到了绣楼。同艾看见葛俊,不卑不亢地把事情给他做了交代,最后她说:“他葛叔,这可是我头一回托你办事。”她不说“求”,她说“托”。

葛俊答应去办同艾托的事,他们谁也没有提向喜。

向桂送走葛俊回来,同艾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钱帖,交给向桂说:“这是一百块大洋,我也不知道怎么给葛俊,也不知道去哪儿兑换准备票。你去办吧。”

向桂接过钱帖,交给小妮儿。

同艾处理完葛俊的事,又对向桂说:“让小妮儿把甘运来叫过来吧,我想看一眼你哥哥。”

甘运来现在城内开修车铺,当年甘运来在军中就学过修车。他不用伙计,自己租了个小门脸儿,会给自行车补胎,还会生火焊自行车的大梁。一会儿,小妮儿领来了甘运来,同艾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他听。甘运来说:“太太,这也是我久久放不下的事,你不说我也不敢提醒你。哪怕就看一眼呢。咱这样办:你叫群山把车赶到粪厂的墙外隐蔽起来,我去粪厂把向大人叫到院里。好在粪厂的墙头矬,你站在墙外准能看见。要是咱们明目张胆地进粪厂,向大人准得怪罪我。他给我下过死命令,不许我把向家人领进粪厂。”

同艾觉得甘运来的主意可行,便不再久坐,下了绣楼径直让群山把大车赶到粪厂墙外,隐蔽在一棵垂柳下。垂柳的枝条似帘子般地遮住了大车。

向喜的利农粪厂有两亩地大,被一带矮土墙围着。院里,一面有几间平房,平房前是个宽大的广场和几排秫秸厦子。另一面是个阔大的粪坑,有两间屋子大。这粪坑是粪厂的主体,好比工厂的车间。开粪厂的就把收购来的人粪尿倒在这个粪坑里发酵。粪厂的业务实际就是把汤汤水水的人粪尿制作成干燥的块状物——粪干,供当地人使用。当地人买粪干是为了给白菜、萝卜当底肥,这是粪中的上品,没有人舍得往大庄稼地里使。

粪干的制作也很简单:粪便在坑里经过发酵后成了半成品,制作者用个长把儿勺子把半成品从粪坑里舀出来,摊到广场上晾晒,如同摊煎饼。几天过后,这些“煎饼”就变成了粪干。工人把粪干一块块收起来,码在厦子底下,等待出售。

同艾躲在柳树下,通过矮墙往粪厂里看,她看见甘运来进了门。甘运来进门就往粪坑那边走,粪坑前有个人正拿一只长把儿勺子往桶里舀粪。同艾只能看见他的背影。这背影虎背熊腰,两只肩膀浑圆。他上身只穿了件家做的粗白布汗褂,那汗褂之于他的虎背熊腰显得十分瘦小。他的下身是一条紫花抿腰裤,裤腿高卷着,两只光脚穿着一双黑布鞋,鞋和小腿上都沾着斑斑点点的大粪。一顶大草帽遮住了他的脸。同艾不愿意相信这就是向喜,然而凭感觉,她又相信这就是向喜。那虎势的脊背,那浑圆的肩膀,那两条不算长、却更显粗壮的腿……

甘运来走到淘粪人身后说话,淘粪人转过了身。现在同艾和群山都看清了,这正是向喜。一旦向喜转过了身,同艾就看见他身上的汗褂果真不肥。不知是汗褂本来就瘦小,还是向喜越来越粗壮。汗褂在肚子上紧绷着,露着一段接一段的肚皮。甘运来和他说着什么,他一手拄着粪勺把儿,一手摘下草帽扇汗,拿着草帽的手还不时往厦子里指,好像在说厦子里的“存货”问题。他说得轻松、平淡,如叙家常。同艾还看见,离向喜不远处还有一小块萝卜地,萝卜缨子支棱向上,红的梗绿的叶。同艾想,这萝卜又是灯笼红。

甘运来是成心要多和向喜说些什么的,而向喜显然在劝他早点离开。他不顾甘运来的存在,戴上了草帽转过身去,一把粪勺子又伸进了粪池。顿时,一股股蒸腾着的粪肥味儿更加浓烈起来,这气味越过矮墙,飘向大街。

同艾当着群山的面看向喜,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示。她见向喜不再理会甘运来,又转过身淘粪去了,就也离开矮墙对群山说:“走吧,回笨花。”在群山看来,倒像是同艾冷淡了向喜。面对着变成了淘粪人的向大人,她怎么一滴眼泪也不掉呢。

同艾没有掉眼泪。她看向喜的时候没有掉,回村的路上还是没有掉。就仿佛她看见的那个淘大粪的不是向喜,那真是个淘大粪的。群山怎能知道同艾在想什么,同艾在想:你真能去淘大粪,我就应该真把你当成个淘大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