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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动儿领了任务回到笨花。虽然他在尹率真面前大夸了奔儿楼,可一旦走上回笨花的路,才感到这件事其实他并没有把握。因为这将是他和奔儿楼两个男人之间的第一次正式接触,他该怎么开口呢?走动儿在左右盘算之中回到笨花。已是黄昏,他不由得又想起笨花从前的那些个黄昏,就是在这个时刻,他正自东向西地走。他将要碰到那个鸡蛋换葱的,那个打洋油的,那个卖糖酥烧饼的……今天他谁也没有碰见,他神不知鬼不晓地就来到奔儿楼家。那两扇白槎小门虚掩着,他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又犯了踌躇。后来,当他想到现在他本是抗日政府的交通,他本是带着任务来的,才鼓足勇气进了院。走动儿这次进院不似以往,以往进院,他头也不抬,只知扎着头迈着轻巧的大步一直往屋里走。今天,他按照生人进院的“礼节”,站在院里先咳嗽了一声——生人进院先咳嗽一声这便是礼节。果然,奔儿楼在屋里接受了这礼节后问道:“谁呀?”

“我。”走动儿在院里规矩地站着说。

“你是谁呀?”奔儿楼想不到是走动儿光临。

“是我。”走动儿又重复一遍。他只好这样“我、我”地重复着,他实在没有办法通报自己的身份。人在与人的交往中,实在没有办法通报自己的身份时,就只有如此这般地支应下去。

奔儿楼和走动儿用这种“谁”“我”的方式连续重复了一阵子,还是奔儿楼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见了黄昏中的走动儿。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奔儿楼的大脑门儿向前“奔”了两下,转身就往屋里走。走动儿终于遇见了他早已预料到的问题——也不意外。他跟着奔儿楼进了屋,奔儿楼正背冲着屋门,双手扶着桌子站着。显然,他也知道走动儿会跟着他进来。走动儿站在这个熟悉的小屋里环视了一下周围,先看见门后那个锅台。锅台上散乱地扔着几个饭碗,虽有一盏油灯的照耀,它们还是显得很模糊。锅盖敞着,四周粘着奔儿楼刚才吃过的什么粥(高粱面或者玉米面的),粥锅里也歪着几个碗。眼前的情景使走动儿看见了奔儿楼的日子,他想,这锅里是攒了几天的碗呀。奔儿楼是无心洗碗的。走动儿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倒在锅里,熟练地找到一把炊帚,他替奔儿楼刷洗起锅碗来。但这举动却激怒了奔儿楼,他猛然转过身,冲着走动儿喊道:“你这是干什么?”

走动儿说:“刷刷锅碗吧。”

奔儿楼说:“不用你。”

走动儿却不放下炊帚,他坚持刷着。他先把几个碗洗干净,找到从前奔儿楼娘摞碗的地方把碗摞好;再把锅刷干净,把刷锅水舀出来泼到当院。然后就着炕沿儿坐下来。走动儿的行动似乎让奔儿楼安静了一些。走动儿坐在炕沿儿上,掏出了他的短烟袋,点上一袋烟对奔儿楼说:“粮食够吃吧?”

奔儿楼不说话。

走动儿又问:“棉袄拆洗了没有?”

奔儿楼还是不说话。

可是走动儿已经看出奔儿楼的棉袄是没有拆洗的。黑粗布小棉袄,油渍麻花,像粘了一层浆,硬挺着,前后都撅着。走动儿决定先从奔儿楼的生活入手谈他要谈的事。走动儿说:“奔儿楼,我知道你的粮食不够吃,你的棉袄也没拆洗,咱们走吧。”走动儿冲着奔儿楼说了一个“咱们”。

奔儿楼面对走动儿,本来是要把他的愤怒贯彻到底的,刚才走动儿的刷锅洗碗甚至更激起了奔儿楼的无名火。但当走动儿说了一声“咱们”时,奔儿楼的情绪不知为什么稳定了一些,他想听听走动儿的下文。

走动儿见奔儿楼稍显安静,就说:“是这么回事,我说‘咱们’走,不是跟我走,我没有什么好跟的。咱是跟抗日走。你是个识文断字的孩子,一听就明白,现时,有骨气的青年,哪有不受抗日吸引的。咱们走吧。”

走动儿的开场白果然吸引了奔儿楼,他终于朝走动儿转过了身。在灯光下,奔儿楼第一次专注地打量起炕沿儿上的这个人。先前他的眼光从来都是忌讳和这个人的眼光相遇的。他发现走动儿正用热切的眼光等待着他的回答,那眼光里有无尽的诚恳和无尽的期待。奔儿楼想,也许他们两人之间不能这样无休止地僵下去吧?他终于没有人称地对走动儿说:“哎,你说让我跟抗日走是什么意思?”

走动儿说:“跟抗日走,就是脱产。”

奔儿楼听说脱产,决定问个究竟。他问走动儿:“我能干什么?”

走动儿说:“你能写字。”接着走动儿就把政府缺一名刻写员,他推荐了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奔儿楼。

奔儿楼兴奋起来,他没想到走动儿是为了这事而来,一时间他忘记了眼前的走动儿是谁,只急切地问:“何时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