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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家房顶上每年都晒着芝麻,每年都有人上房去投芝麻。今天秀芝上房投芝麻,取灯就在院里喊:“大嫂,叫我投吧!”

正要登梯子上房的秀芝扭头对取灯说:“还是叫我吧,你快打整个人去吧。”

取灯还是朝梯子跑过来,伸手就去要秀芝手里的棒槌。秀芝见取灯执意要上房,就把棒槌和包袱交给取灯,替取灯扶住梯子。

秀芝看取灯蹬着梯子上了房,还是有些放不下心,在房下喊:“别投得太狠了,还得投两伐哩。”原来投一次叫投一伐,一次投得狠了,不成熟的芝麻粒就会被顺势投下来。取灯在房上答应着,她的声音传得很远,在笨花村上空飘开来。

取灯最愿意上房投芝麻,她觉得这件事很富于情趣:棒槌有节奏地敲打着芝麻秸,那声音十分玲珑。伴随着玲珑的敲打声,芝麻粒好比细密的雨点洒落下来,也发出着一种细小悦耳的声响,就像芝麻本身在歌唱。取灯一个接一个地冲着芝麻个子敲打,刹那间包袱里的芝麻粒就有一拃厚了。她抓起一把芝麻粒就吃,吃着,在芝麻个子的阴凉下休息。

取灯投芝麻,芝麻在初冬的蓝天下歌唱。这歌唱传到西贝家,引来了西贝梅阁。梅阁上了房,取灯并不奇怪。她每次投芝麻都会把梅阁引来。梅阁攀到梯子顶端,先露出头来喊取灯,还嫌取灯投芝麻不递说她。取灯说:“还用递说,你一听响声不就上来了。”梅阁说:“你都快投完了。”取灯说:“没哩。”取灯和笨花人说话,尽量模仿笨花人的口音。“没哩”就是“还没有哪”。梅阁听取灯说“没哩”,就笑着说:“说得还不太像哩,还不如说你那保定话好听哪,保定话和戏匣子里说的话差不多。”取灯说:“可不像。收音机里说的是普通话,保定话离普通话还差得远呢,我就不爱听保定话。”梅阁故意戗着取灯说:“我就爱听保定话。”

梅阁和取灯说着话,已经站在了取灯眼前。或许因为梅阁站着,取灯坐着,又受了这无边无际的天空的衬托,取灯觉着梅阁的身体格外瘦,格外直溜,比她身旁矗立着的芝麻个子还要直溜,看不出一点曲线,一件旧夹袄在她身上“旷荡”着。取灯心里不禁有几分酸楚。她很想在离家前和梅阁很正式地谈谈心,而且这谈心不应该形容成是对梅阁的开导,那便是对梅阁的不尊重了,梅阁自有个人的顽强信念。那么,也许该叫临别赠言比较合适吧。她用笤帚给梅阁扫出一块地方请梅阁坐下,两个人面对着刚投下来的一堆芝麻。梅阁伸手抓了一把芝麻粒,又把它们撒在芝麻堆上说:“今年的芝麻可是不强。”

取灯说:“怎么我就认不出来?我看都差不多。”

梅阁说:“可不是那么回事。你看今年这芝麻,又瘦又瘪,就像我一样。有时候我就想,我又像这芝麻秸,又像这芝麻粒。可转念一想,我又不是它们。我有灵魂,它们没有灵魂。”

取灯不愿意听梅阁拿芝麻比自己,就说:“你这样比自己,我可不同意。”

梅阁说:“你不同意我也是。”她又问取灯:“你不这样看我?”

取灯说:“我不这样看你。我来笨花后,当块儿的闺女,我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你。我觉着你又有自己的信仰,遇事又有见解。在这样一个村子里能遇到你这样一个姐妹,真是福气。”

梅阁说:“你净抬举我吧。你看我那个家,就知道攒粪种地。我那点知识,都是沾了文成哥的光。”

取灯说:“时令呢,时令可是你西贝家的人哪,你看多能干,文化也不低。”

梅阁说:“他,就知道逞能,各拧着哪。”

取灯知道,笨花人说的“各拧”就是别扭的意思。她听见梅阁用各拧来评价时令,她不准备就这个话题展开下去,就问起梅阁的病来。但梅阁说时令各拧,还是给取灯留下了印象。她对梅阁说:“听我大哥说,近来你的身体好多了,但愿一天比一天好。”

“一切听从主安排吧。”梅阁说,“我为什么信主?就因为主早就为人类安排了一切。主要让我一天比一天好,我就一天天好。主要告诉我,天国近了,我就会欣喜地喊:时候到了,感谢主。”

“可人也要学会掌握自己的命运呀。”取灯说,“你就说现在吧,日本人要我们亡国,我们就得当亡国奴?目前,连山牧仁布道都受到了影响,莫非这也是上帝的安排?”

“是罪恶,迟早也要受到惩罚。”梅阁说。

“谁来惩罚日本人,也要等上帝?你跟时令讨论过没有?”取灯说。

“他,各拧劲儿。整天说不上一句话。”梅阁说。

取灯想,我怎么又提到了时令,就又转了话题说:“我想跟你说个最实际的问题:你应该吃药。现在有许多对症治疗的药,我哥哥也正四处打听呢。听说天津就有,他正准备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