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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贵转过身子,小袄子就仰面朝天地等金贵。金贵还是不动,小袄子说:“还不上来,我不摆邪了。”金贵说:“不摆邪了,也得罚你。”小袄子说:“怎么罚?”金贵说:“罚你个底儿朝天。”小袄子说:“我不,我嫌难看。”金贵说:“嫌难看还去上夜校吧,坐在那儿念字文明。”小袄子自知拗不过金贵,就照着底儿朝天的样儿摆了个姿势。金贵看小袄子已经变得顺当,就朝着小袄子的肥臀狠狠打了一巴掌说:“快张致煞你了……”

今晚,小袄子和金贵相好,心里老觉着委屈。她觉得今天最叫她高兴的并不是金贵,而是这床新被窝。她从来还没有体味过盖新里儿新面儿的被窝是什么滋味。她的光身子在新被窝里不住滚打、磨蹭,她又用手抓挠着、摩挲着被里儿被面儿,心想,看这,里儿和面儿都是洋布,连絮花都是好洋花,要不然也不会这么软乎。舍得拿洋花絮被窝,日子就是不一般。怨不得烧得他媳妇站在当街喊“吃什么有什么,花钱儿有钱儿”。小袄子体味着金贵的新被窝乱想一阵,便听见街上有闺女们的笑声。她想,这是夜校放学了,她们正往家走呢。她大睁着眼看窗户,窗户纸被月亮照得很亮。已经是后半夜了。她扭头看金贵,金贵正把脊梁冲着她睡。小袄子一时忘记盖在身上的新被窝,心里还是觉得空得慌。她想走。

小袄子坐起来找衣服,又看见月光把金贵的新被面儿照得很清楚,是一条藕荷色的花洋布被面儿。她左看右看看不见自己的衣裳,便从被窝里爬出来,光着身子东找西找,末了在脚底下找到了它们。它们被压在被褥下边,一小堆衣裳被压得褶褶巴巴。小袄子后悔自己没有将衣服打捋好放到远处。

小袄子在炕上“鼓鞧”着穿衣裳,金贵醒了就在被窝里嘟囔着问:“你过去呀?”小袄子“嗯”了一声,嗯声里透着几分沉闷。金贵听不出,说:“过就过去吧,鸡也快叫头遍了。”

小袄子坐在炕沿上拿脚找鞋,鞋底摩擦着地面,刺啦、刺啦响。

金贵听着刺啦声说:“我递说你一件事,往后我回笨花会更少。”

小袄子说:“怎么啦?”

金贵说:“叫我去代安哩。”

小袄子警觉地问:“叫你上炮楼?”

金贵说:“还是你聪明。”

小袄子问:“不去行不行?四五十里地哩。”

金贵说:“家有家规,军有军令,你光觉着新被窝好,那也是拿命挣的。”

小袄子坐在炕沿上穿好鞋,系好扣,又迟疑着不走了。她坐在炕沿上想,向文成给俺讲自由,世间哪有什么自由,再自由的人也是有人管着你哩。就说眼前这个人吧,看起来骑着自行车,挎着盒子炮,吆三喝四的有多么自由,可叫你去代安,你敢说不去?这边的人哩,讲着自由,白天却不敢出门走道儿。谁自由?还是我自由。想到此,小袄子便想起向文成刚教给她们的一首歌。她小声哼着去开门:

你说什么花儿好,

我说自由花儿好。

英雄们拿热血养育了它,

自由的花儿开放了,

自由的花儿

开放了……

朦朦胧胧的金贵听见小袄子哼歌,就说:“哎哎,止住吧你,还嫌目标小哟。”

小袄子止住歌,心想,好险,这是在别人家屋里。她止住歌去开门,金贵忽然又叫住她说:“小袄子你回来,我再嘱咐你一句话。”小袄子转回身,走到炕前站定。金贵说:“我正儿八经地递说你,别去上夜校了,这不是一句玩笑话。”小袄子说:“怎么了,有情况?”金贵说:“你就别问了,叫你别去你就别去了,日本人为什么又挖沟又修炮楼,又调我去代安?你就好好想想吧,这是一回事。”

小袄子听完金贵的话,知道这几句话非同一般。她又在炕前站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后半夜的月亮更亮,她就着月光拽拽自己那被揉褶的衣裳,就去爬树。树一摇晃,惊起了一只什么鸟。她想,这是一只鹁鸽,我娘大花瓣儿一听鸟飞,准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