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5页)

佟继臣来了,小袄子放开椿树转过身来。她先把头上的手巾解下来,重新系系,手巾以下乌黑的头发自然地垂下来。佟继臣想,小袄子这漆黑的头发生是让这雪白的手巾给映衬的吧!佟继臣有两年不见小袄子了,没想到小袄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大闺女,看来她比她娘大花瓣儿还知道干净。眼前的小袄子,面对着佟继臣,时而掸掸裤腿,时而把脚背过去,在小腿上蹭蹭鞋上的浮土,一双新鞋,底子很白。小袄子浑身上下的不安生,倒弄得佟继臣不自在起来。片刻,他还是按照一个正经买花人的架势开始和小袄子说话。

佟继臣说:“这花打算卖什么价?”

小袄子说:“你还不知道行情?”

佟继臣说:“花和花还有区别呢。”

小袄子说:“区别在哪儿?”

佟继臣说:“区别可大哪。”

小袄子说:“我看都差不多。都是花柴上长的,花桃里开出来的。”

佟继臣说:“就此也有区别。”

小袄子说:“你说的‘就此’是什么意思?比‘祝君’还难懂吧?”

小袄子提起“祝君”,佟继臣想起了那次他和小袄子在地头见面的事,心想这闺女还挺有心。他便不再和小袄子敷衍,说,小袄子的花他一定收,还是让小袄子出个价。

小袄子一听佟继臣真的要收她的花,就干脆地说:“好,我出价,明唱,还是暗唱?”

佟继臣说:“随你。”

这一带人做交易论价,有明码唱价的,也有以手暗示的。明码唱价叫明唱,以手暗示叫暗唱。

小袄子说:“咱暗唱吧,还不把你的手伸出来。”她说完先向佟继臣伸出一只手,又把头上的手巾解下来蒙在手上。

佟继臣也朝小袄子伸出了手,将手凑到小袄子的手巾底下,手巾上的“Good Morning”便在他们手上一阵颠颤。

小袄子的手在手巾底下不停地变换着手势,把价钱“唱”得有零有整。佟继臣的手攥着小袄子的手时松时紧,他觉出小袄子的手很热,汗津津的,但手势很不规范。佟继臣心里背诵着:七撮子,八叉子,九勾子……唱的手势有严格的规矩,小袄子的“出手”没有一个是对付的。

小袄子的手和佟继臣的手在手巾底下胡乱摸索一阵,佟继臣还是摸不清价码,心里便有些明白小袄子的用意。但他还是问了小袄子一句:“还是明唱个价吧。”他没有人称地说。

小袄子四处看看,突然把嘴对准佟继臣的耳朵说:“晚上吧,晚上到你家窝棚里再递说你。古德毛宁,祝君早安!”

佟继臣对小袄子的动议没加可否,只让下人扛走了小袄子的花,暂时也没有付钱。

佟继臣扛小袄子的花不给钱,小袄子就知道佟继臣答应了她的事。她一阵高兴走进茂盛店里,对茂盛说:“掌柜的,给炒半斤饼吧,要肉的。”

茂盛说:“可比你娘胆大,你娘都舍不得吃炒饼。”

小袄子说:“大叔,叫你炒你就炒吧,账先赊着,下集给钱,钱我有的是。”

茂盛知道是佟家收了她的花还没给钱,自不计较,就给小袄子炒了饼。小袄子要炒饼是端给大花瓣儿的,一时间她感到摆在她面前的日子,比她娘大花瓣儿先前侍弄的日子要豁亮得多。

霜降过后,地里的窝棚就越来越少,加之近来北方的战事吃紧,一些花主早早就把地里打治得地光场净,准备应付时局的变化。但佟家的窝棚尚在,佟家的花地还残存着星星点点的红花。在日本留过洋的佟继臣回到笨花后,为图新鲜,不时也首当其冲地要替家人去看花。佟继臣看花倒是个规矩人,他对笨花的村风野俗不存兴趣,因此,佟家的窝棚就冷清萧条。每晚佟继臣来看花,先顺着垄沟散散步,散完步就练跳高跳远。遇有女人上门时,他就把她们支开。只有糖担儿有时来和他搭讪,听他讲日本故事。

今天佟继臣来看花,有种异样的心情。他有过女友和恋人,他知道约会是怎么回事。那么,今天这也叫约会吗?他记起了小袄子盖在手巾下的那只手的滋味,湿漉漉的,有劲。那么,他是在等小袄子了。

小袄子来了。

佟继臣正在窝棚里就着油灯看报。这是几张日文报纸,虽然他已经翻了许多遍,可还是有一搭无一搭地不住翻腾。后来他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就知道是来了小袄子。小袄子进了窝棚,窝棚里顿时就充满了一股花籽油味儿,那是小袄子头上使了油。她那使过油的头发,更是黑亮。她又在佟继臣眼前,和佟继臣蹲了个对脸。

佟继臣说:“小袄子,以后你别往头上使花籽油了。”

小袄子说:“那使什么油?”

佟继臣说:“使生发油吧。你看你,挺好的闺女,一身炸馃子味儿。”小袄子知道佟继臣不喜欢花籽油味儿了,就说:“我买呀。”——她说的是生发油。“我看见城里裕逢厚店里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