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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喜和全家从四月庙上回笨花,坐细车的仍然是同艾。向喜和家人在车后走着。同艾坐在车上,凑近细车的后窗打量着走在车后的向喜,努力寻找着几年来丈夫身上的变化。她看见向喜刚剃过的头上淌着汗珠,乌黑的眉毛下还是那双熟悉的眼睛。那眼光平和,使你常常看不出是喜还是忧。一双稍显外八字的脚,步履是从容的,这脚上穿一双黑皮便鞋,庙会的浮土已经把鞋染成了土黄。同艾还是发现了丈夫体态上的变化:他的腰比过去粗了,肚子便有点挺。现在穿着中式汗褂,肚子就更显突出。她想,丈夫若穿上军装也许就不显肚子了,可能还有几分魁梧,军装遮丑。同艾还发现,这时的向喜蓄起了胡子。和同艾在外面看见的军官一样,他们很注意对胡子的修剪,这让他们显得神气活现。同艾看着车后这位男人,时而把他想成从前笨花的向喜,时而又觉得他是另一个人,他本是领兵打仗、威风凛凛的向大人。她实在不知怎么对待这次向喜的还家,她坐在车里一阵又一阵局促不安,不断变换着坐车的姿势,汗也濡湿了她的夏布上衣。

向喜和家人出了庙会,走过柏林寺,走过东门脸。东门下有两个站岗的士兵,穿着袖子偏短的灰军装,带刀快枪随意提在手中。向喜觉出这兵们纪律的松弛,他想起这是冯玉祥的七师。直皖战争后,京畿一带尽属直系。看到直系的人在守兆州城,向喜却又感到几分亲切。

甘运来催促向喜坐车,向桂也让哥哥上车。向喜对他们说,他愿意走路,他愿意走走看看。

走出东门走过东关,才是去笨花的正道。一条黄土道沟蜿蜒八里,道沟又宽又深,车辆走沟底,行人专走沟上的黄土小道。沟里沟沟壑壑,浮土扬场;小道则坚硬平坦。从前向喜站在道沟这边看那边,只觉得道沟宽阔无边,常拿它和黄河和长江做着比较。如今刚从长江边回来的向喜再看这黄土道沟,就觉出道沟就是道沟而已。他只发现了这条深陷多弯的道沟于战争的用途:它足能埋伏下一个营或者一个团的人马。现在正值四月庙会,或赶庙、或回村的大小车辆,在沟底东摇西晃地错着车。赶车人吆喝着牲口,声音从道沟传出来,传得很远。赶车人只认识向家的细车,却并不注意走在沟上、身着便服的向喜。这使向喜免去了许多与乡人的寒暄。

向喜在前,家人和甘运来在后,说着话离笨花村越来越近了。他有时掐个将熟的麦穗在手里搓搓,有时掐棵打破碗花闻闻。离开家乡后,最让向喜想念的好像就是家乡的野花野草。四月天,沟沿上的花草争相生长,向喜熟悉的猪耳朵棵倒不显突出了,突出的是“老鸹喝喜酒”。这是一种尺把高的柴梗,梗上有紫叶和藕荷色的小喇叭花。把花揪下来,抿在嘴里吸一吸,便有一股甜丝丝的酒味儿喷出来。笨花的大人、孩子都待见这“老鸹喝喜酒”。向喜在大江南北的旷野里常常想起它。他带兵打仗,每到一处,闲下来时就走出战壕去找“老鸹喝喜酒”,可他从来也没有找到过。今天他终于又看见了它。他揪下一朵“老鸹喝喜酒”,放在嘴边吸一吸,突然喊过向文成,问他这东西能不能入药,中药里有没有这种东西。

今天,向文成自从在庙会上见到父亲,还没有机会和父亲说话。现在父亲这一突然的发问就使他有些紧张。他势必要谨慎地对待父亲的问话,并努力回答得规范流利。他说,从前他并不留意“老鸹喝喜酒”这东西,本草上倒有一种叫“土知母”的药,形状和它有些相似,大约就是这种东西,但又不敢肯定就是。向喜又问向文成“土知母”的药性,向文成说,“土知母”性甘温,可解毒消积。

向喜对向文成规范而流利的介绍却显得似听非听,只说,这地里的花草就像人一样,哪里的花草就是哪里的花草。哪里的人就是哪里的人,想变也变不了。人和花草都是当地的水土养育的。

向家一行人走路说话,不觉已行至笨花村西。再向东看,眼前有一带新起的干打垒院墙,从后街西口一直延伸到前街西口,院墙内突现着高高低低的青砖房。有几棵老榆树从墙的北侧突出来,喜鹊正叼着花柴在树上搭窝。向喜想,这干打垒的新墙便是向家后院了,那老榆树是西贝家的,看起来和向家的院墙连在了一起。他停住脚问向桂:“这道墙从北到南一共有多长?”

向桂说:“一共是二十五丈有余。”

向喜说:“砖不够用了才垒成干打垒的吧?”

向桂说:“要是把这道墙也砌成砖墙,还得两窑砖。我和文成商量,不如先干打垒的打起来将来有机会再表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