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后来,待到向文成解释小脚趾上不长趾甲这件事时,说,人的小脚趾不长趾甲是遗传所致,是生理现象。趾甲真要是走路磨掉的,还会再长出新的来。遗传则不然。长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想改都改不过来。至于说棉花籽儿是笨花人带来的,倒是真的,先前这地方没花。这时的向文成已是一名中西兼通的医生,研究着《医宗金鉴》《伤寒论》,也研究着生理学。

这里的人管棉花叫花。笨花人带来的是笨花,后来又从外国传来了洋花,人们管洋花也叫花。笨花三瓣,绒短,不适于纺织,只适于当絮花,絮在被褥里经蹬踹。洋花四大瓣,绒长,产量也高,适于纺线织布,雪白的线子染色时也抓色。可大多数笨花人种洋花时还是不忘种笨花。放弃笨花,就像忘了祖宗。还有一种笨花叫紫花,也是三大瓣,绒更短。紫花不是紫,是土黄,紫花纺出的线、织出的布耐磨,颜色也能融入本地的水土,蹭点泥土也看不出来。紫花织出的布叫紫花布,做出的汗褂叫紫花汗褂,做出的棉袄叫紫花大袄。紫花布只有男人穿,女人不穿。冬天,笨花人穿着紫花大袄蹲在墙根晒太阳,从远处看就看不见人;走近看,先看见几只眼睛在黄土墙根闪烁。

笨花人种花在这一方是出名的。他们拾掇着花,享受着种花的艰辛和乐趣。春天枣树发了新芽,他们站在当街喊:种花呀!夏天,枣树上的青枣有扣子大了,他们站在当街喊:掐花尖打花杈呀!处暑节气一过,遍地白花花,他们站在当街喊:摘花呀!霜降节气一过,花叶打了蔫,他们站在当街喊:拾花呀!有拾花的没有?上南岗吧!随着花主的喊声,被招呼出来的人跟在花主后头到花地里去掐花尖、打花杈,去摘花拾花。

南岗是向家新置的地,一块三十亩,种着笨花和洋花。向桂最爱站在当街喊,有时还登着梯子站在房顶上喊。他声音洪亮有底气,传得远,能传遍整个笨花村。向桂最看重的是摘花和拾花。逢到摘花时,他备上零钱,扛上大秤,亲自坐在地头等过秤。被他喊来的摘花人净是妇女,十几个妇女把自带的包袱皮系在腰间,在南岗花地里一字排开,摘一个来回就找向桂过一次秤。向桂选一块岗硬的土地,用花柴棍在地上一边划拉着记数,一边跟年轻的小媳妇开着没深没浅的玩笑。他指着鼓在小媳妇肚子前头的棉花包说,哎,几个月了?那鼓着的棉花包很像怀着胎的大肚子。有人识闹,有人不识闹。不识闹的拿眼白一下向桂就说,像狗嘴里吣出来的话。向桂也不恼,只笑着过秤说,五斤。那不识闹的小媳妇说,怎么摘了一个来回才五斤?向桂说,五斤还是个低头秤呢。卖东西的款待人讲抬头秤,收东西的款待人便是讲低头秤了。

也有识闹的女人专等向桂来跟她闹。识闹的女人站在向桂眼前拿眼神瞟着他说:“掌柜的,怎么就不问问我这肚子?”向桂就说:“你这肚子里的事就咱俩知道,那天好得你直蹬腿儿。”女人更加来劲地说:“那我就带着这大肚子回家吧!”说完半真半假地摁着腰里的棉花包就走。向桂就冲着她喊:“哎哎,回来回来,这可不行。”女人站住了,还在拿眼瞟向桂。向桂就势拽住她的衣裳角,把嘴对准她的耳朵说:“想挣花了?等拾花吧,打着你的牌哩。这儿的花你还得给我倒下。”他拍拍女人的肚子。这位识闹的女人叫大花瓣儿,西贝小治打的兔子就是扔进她家的。大花瓣儿二十好几了,人还是水灵新鲜。人风骚,活儿干得“力巴”,花摘不干净,摘下的花上也沾着烂花叶。向桂替大花瓣儿解包过秤,瞟着大花瓣儿故意说:“你是谁家的呀,怎么不理会?笨花这村子大了。”大花瓣儿站下来,撒娇似的让向桂给她解包袱,一边说:“村子再大你也认不差人。就是假装不认识我算了,还甜言蜜语说打我的牌。”向桂讪笑起来说:“别跟我磨牙了,快摘你的花吧。”大花瓣儿系上包袱去摘花,又勾回头来对着向桂的耳朵说:“哎,拾花的时候可别忘了我。”向桂说:“忙摘你的去吧!”

收工了,一地白花花的花朵被拾掇在向家的棉花包里,棉花包堆成了一座小山。向桂按照地上的记数,把口袋里的铜子和制钱分给摘花的妇女们,喊过长工群山系紧大包,把大包抬上大车。向桂抬着大包估摸着包里的分量,心想南岗这三十亩地总算没有白要,哥哥向喜要是从南方写信问寄回的银子都干什么用了,我也算是有个交代了。向喜这时不再驻汉口,他驻湖北宜昌,每次写信总要问几句家里的土地种植和收成。

遇到整治棉花时,也有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呐喊用人的,西贝家就总是悄没声地实践着关于花的一切。西贝家的花地种得精巧、细致,春天的下籽,夏天的打治,秋天的摘花、拾花,都是西贝牛率领全家完成。赶到摘花时,西贝家里的男人、女人腰里都系上包袱,鼓起肚子在地里摘花,连西贝牛也系个包袱皮走在全家最后,监工似的。他发现谁摘得马虎就喊:“哎,花翅上还沾着眵目糊呢,十个花翅就能沾半两。”西贝牛说的花翅是棉花桃的硬壳,花桃开放,棉花溢出来了,四边扇出四个小翅膀,就是花翅。西贝牛尤其看不上孙女西贝梅阁手下的活儿,他看着梅阁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你那也叫摘花呀?念字说念字,干活儿说干活儿。你不穿衣裳呀!你不絮被窝呀!那都是花,那耶稣穿的大袍子也是花织的布。你看你遗失在地里的花比摘的还多哪。”西贝牛见过宗教画上穿着大白袍子的耶稣,就用耶稣的大白袍子来启发梅阁把花摘干净。梅阁听见西贝牛“呲打”她,也不扭头也不转身,就冲着花地说:“整天听你絮叨,再絮叨我就不来了。耶稣也是你编派的呀,你怎么知道耶稣的袍子是花织的布,那是麻织的,约旦河边有的是麻。”西贝牛说:“麻还能织布?麻就能打绳。”梅阁就说:“那是笨花人的见解,笨花人就知道眼前这点花。”逢这时西贝大治、西贝小治和他们的家里人都不说话,只有西贝时令站出来说:“梅阁你就别跟爷爷犟了,爷爷说得也在理儿,咱家摘花要摘出个样来。咱不能像别人家,摘花就像赶庙似的,热闹倒是热闹,花摘得可是隔二片三,遗忘在地里有多少啊!”时令说的别人家大约指的是向家。梅阁不说话了,西贝牛也不说话了。绵软的花叶扫着西贝家人的胳膊和腿,那些尚未绽开的花桃敲打着他们的胸脯和腰。西贝家的花柴长得高,齐了腰,邻居向家的花柴只能齐到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