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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文成在汉口的日子变得很沉闷。他隐隐觉得,自己终归还是属于笨花的吧。他不再去江边看船只的往来和霓虹灯的闪烁,对《申报》上的烟草广告也减了兴趣。他忽然觉得,他配不上广告上那位女子,那样的女子只配得上同父异母的弟弟文麒和文麟。为母亲治病的德国医生马克就在这时走进了向文成的心。马克的儒雅和谈吐常常带给向文成一种陌生的冲动,他想,如果这时父亲问他将来的打算,他会告诉他,他要做一名医生。

经过德国医生马克的调治,同艾的精神恢复到往常。她脾气出奇的好,还常常陪王占元的太太去听戏、打牌。她不卑不亢地对待二丫头,她待文麒和文麟也如同亲生。向喜估计风暴已经平息,他受着同艾的感动,他想,和二丫头相比,同艾到底是多些豁达和厚道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是同艾给了他面子。

然而,一天晚上,打牌归来的同艾把向喜请进自己房里说,她想回笨花了,在汉口固然清闲,可笨花还有公婆。向喜在这里有顺容照顾,也就够了。同艾把顺容的名字说得格外自然,就像在说着自己的姐妹。

向喜对同艾的表示并不意外,也没有做理应的挽留。因为他知道,他的任何挽留在同艾看来都会是虚假的。他只对同艾说,就替我给老人行孝吧,我打算给家里盖新房,要盖笨花最好的房。

向喜差人到首饰店给同艾打了一枚金戒指,戒指背面铸有一行字:向梁氏同艾。这枚分量不轻的金戒指不仅是向喜对发妻的一份情意,也是向喜对发妻身份的再一次郑重确认。

同艾和向文成坐上了返回北方的火车,他们比来时多了许多行李。向喜不但为同艾买了礼品,还不忘把家里人一一打点。行前向喜曾问向文成想要点什么,文成想了想说,我把爹不看的《申报》带走吧。向喜就给向文成准备了一只尺把长的藤编小箱,把手头所有《申报》都收拾进去并说,从今往后,他会替文成把《申报》订到笨花去。

同艾一路无话地把头靠在车窗墨绿色的窗帘上静坐,她面容淡然,心中却是倒海翻江。她已经许多天不再流眼泪了,现在人一离开汉口,眼泪才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她忽然想起向喜给她讲过的那个被袁世凯派人杀死在火车上的人,她想,不如也叫人把我杀死在火车上吧。可她又明知,有人杀宋教仁,也有人杀应桂馨,却没有人杀梁同艾。梁同艾还得回到笨花去。

对面的向文成凑近母亲的脸,躲着人们的眼睛小声说:“娘,你哭了。”

同艾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

向文成说:“娘,别哭了,你的眼可别再哭坏了。”

同艾终于止住了哭。她不是怕哭坏了眼,那是因为儿子文成的提醒,那是因为她对文成的怜惜。她也不愿意同包厢的人看见她掉眼泪。

火车到达石家庄是个早晨,同艾母子要在这里换乘去元氏的慢车。母子二人下了火车走在站台上,旅途的劳顿使二人脸色都不太好,眼角也堆积着眵目糊。现在天色尚早,车站外面显得非常冷清,只有几个当地妇女在卖洗脸水,她们各自守着眼前的脸盆、毛巾和一把热水壶,喊着:“洗洗脸吧,洗洗脸吧,洗洗脸长精神啊!”

萎靡了一路的同艾在一排洗脸盆前停住,从口袋里掏出几文小钱对向文成说:“我要在这儿洗个脸,你也洗一个。”

同艾执意要洗完脸,精神着回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