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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丁开拔了,队官将横队变成纵队,人们便步,鱼贯向兆州西门走去。出西门跨过护城河的吊桥,有条正东正西的黄土小道直通三十里以外的元氏车站。正月未过,各村仍然残存着年节气氛,衣着新鲜的男女老少站在村口看新兵走过,看见熟人就互相打起招呼。兆州人向喜生在城东长在城东,从没有到过城西,现在来到城西,就觉得城西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时从城西看山,就觉得比在城东近了许多,那两座看惯了的桃山和磨山仿佛正冲他扑面而来。其实从笨花算起,他自东向西也就走出了十里地。向喜穿着同艾为他赶做的新鞋,走在冻得坚硬的小道上,边走边看。他们下午未时出发,走到元氏时,太阳已西下。向喜看着渐渐挨近山头的太阳,感到太阳就在他眼前。

元氏是京汉线上的一个小站,在以后的日子里,向喜无数次在此等车、打尖,对这里的一砖一木甚是熟悉。可是现在,初次离家的向喜只觉得这小站一切都新鲜。这里的道路、店面、人的穿着都有别于笨花。元氏附近产煤炭,有数的几家店铺,都被一层煤灰覆盖着。先前常有自笨花来元氏拉煤炭的车辆,赶车人叙说着于元氏的见闻,把元氏车站描述得像个大商埠。在这个夕阳西下的时刻,冷清的小街上,几个当地人或是外乡人,正守着一盏电石灯在做小本生意,其中还有一个卖豆腐脑儿的。几个人正在一个小摊前吃豆腐脑儿。向喜一眼就发现这家豆腐脑儿的不地道:往豆浆里点石膏时温度不合适,豆腐脑儿不成形,摊主的调料里也没有韭菜花。

新兵打尖吃饭自有新兵的去处,就在离站台不远的一个大车店里设有兵站。兵站已经支起几口七印大锅,锅里的小米干饭正热。围着锅台,是几只正冒热气的铁桶,桶里是干萝卜片粉条汤,汤里飘着黑压压的花籽油。新兵被传知,解散吃饭。

开饭时,新兵们自由地盛着小米干饭和萝卜汤,把自己吃得很饱。平时只有村里遇红白事时,他们才能放开肚子吃喝。

饭后新兵集合北行,在队官和哨长的指挥下鱼贯上车。

运载新兵北行的火车是装载货物的闷罐车,车里铺着苇席,供新兵们躺卧,每节车厢都要挤下三棚一个排。兵们背着个人的行李,看好自己的位置,把行李绽开。

向喜入伍前,同艾没有来得及待布,只把一套旧被褥做了拆洗,现在向喜一绽开它们,立刻闻到一股灰水的味儿。笨花人拆洗被褥不用胰子碱面,只淋些灰水做洗涤剂。灰水去污力也强。那灰并非石灰,而是柴草灰。女人专捡些上好纯净的柴火灰,将灰倒入筛子注入清水,灰水被淋出来,这样淋出的水即是灰水。洗刷时,女人先把被里被面摁在灰水里浸泡一个时辰,再使棒槌用力敲打、投净,陈年的老垢被洗下来,粗布显得经纬分明。

向喜端坐在自己的褥子上,把被子卷个卷儿当枕头,观察起火车这个尚属稀罕的物件。他想,原来这就是火车哟,一节车厢就像一个大匣子,装上几十号人倒也宽敞。就是头顶上这排小窗户显得高了点儿,叫人觉得憋闷,坐久了兴许还会头晕。他得知从元氏到保定需走整整一个晚上。这时的向喜并不知道火车还有货车和客车之分。

火车一阵摇晃走起来,扒着小窗户往外看热闹的人都回到自己的铺位,坐着,躺着,互相打问起姓名住址。躺在向喜旁边的一位同乡冷不丁对向喜说,还是笨花出能人。向喜说,怎见得。那人就说,王大人为什么单把你叫出来问话,怎么不叫咱何村人。向喜想,这一定是何村人了。就说,当官的叫到谁是谁呗。那人又说,可不是那么回事。头一天我就听见你和他对答《四书》《五经》了。向喜说,识几个字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另一个人打岔说,先前我在石桥镇就见过你,听说你还在石人石马跟前遇见过鬼。真的假的?向喜没有回答他在石人石马前遇鬼的事。这事被乡人传说得绽出许多演义,也给向喜的回答增加了诸多困难。所以有人问他时,他经常不做回答。那人见向喜不回答遇鬼的事,又说,听说叫咱们使洋枪洋炮打仗,咱没见过那玩意儿,怎么使法?咱就见过火枪打兔子。向喜就说,军营里自然有人教授枪法。向喜和乡亲们说着话,通过高处的小窗户看向后闪动的星空,只觉得兆州正伴着头上的星星飞速离他远去,越发体味到灰水洗涮被褥的好闻。他想到同艾拆洗被褥时,手让灰水烧得红彤彤的,还想到同艾一天比一天鼓起来的小肚子。

火车前半夜过石家庄,后半夜过定州。每隔几个小站,火车就停一次,哨长就提醒大伙下车撒尿。天亮时火车过望都,上午巳时到达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