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6页)

窝里捅放煤顶时,他和一帮拉煤拖的弟兄倚在煤帮上看,朦胧之中,他把窝子里那跃动的电石灯灯火,想象成了闷罐军列上马灯的灯火。他总以为自己不是蹲倚在狭长黑暗的巷道里,而是蹲倚在狭长、黑暗而又隆隆前进着的军列上。

耳畔的军歌声越来越响了。仿佛由远而近,压过来一片隆隆呼啸的雷声……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抗日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荣光。

不能任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不能任敌机在我们领空翱翔。

云南是六十军的故乡,

六十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

民国二十七年春天,他就是唱着这支军歌,由孝感、武昌开赴台儿庄会战前线的。据孟新泽所知,最高统帅部原已把他们军编入了武汉卫戍部队系列,准备让他们在武昌、孝感训练一个时期,参加保卫大武汉的会战。不料,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中旬,台儿庄一战之后,日军大举增兵鲁南,图谋攻取战略重镇徐州,驻守徐州的五战区吃紧。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电请最高统帅部并蒋中正委员长,要他们军火速增援。最高统帅部遂调他们开赴陇海线的民权、兰封一带集结待命,暂归程潜的一战区指挥,情况紧急时,向徐州靠拢,增援五战区。四万多人的队伍.四月十九日分乘军列向民权、兰封开拔,嘹亮的军歌声响了一站又一站……

军列抵达民权以后,站台上突然拥来了一些五战区的军官士兵。孟新泽清楚地记得,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军官跑上前来,向他敬了一个漂亮的军礼:

“六十军的吗?”

他点了点头。

那年轻军官口齿清楚地向他传达了最高统帅部的命令:

“奉蒋委员长电令,贵部直开徐州,向五战区报到,中途一律不许下车,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对面前年轻的军官颇有些瞧不起的意思,斜着眼睛盯着他白白净净的脸孔看,冷冷说了一句:

“最高统帅部的命令是下给军部的,我得知道我们团长、军长的命令!”

那年轻军官立即呈上了军长的命令。

他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

“接蒋委员长急电,我军所属各部直开徐州,中途不得下车,此令!”

下面,是他熟悉的签名。

徐州这个古老的城市,就这样和他的命运、和他们军的命运紧紧联在一起了。

河南民权车站月台上的那一幕,是他一生道路上的一个转折点。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更没想到,他会在军列前方那个叫做徐州的北方古城结束他做为一个中国军人的战斗生涯。

他问那个年轻的军官:

“台儿庄不是大捷了么?李长官会真吃不消么?”

那年轻军官叹了口气,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情况不妙哇!老兄!台儿庄一战之后,日军又集中八九个师团的兵力在鲁南,板垣的五师团、矶谷的十师团、土肥原的十四师团,都来了;另外还有刘桂堂、张宗援等部的伪军,总计投入兵力估计已有二十万以上。台儿庄再次吃紧,老兄,看光景要大战一场了,蒋委员长这一回是下大决心了。”

他的热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脱口叫道:

“妈的,早该好好打一仗了!伙计,瞧我们怎么用大炮轰他们吧!”

站在缓缓启动的列车上,他还在向那个年轻军官招手哩。

军车开到车福山车站停下了,那是四月二十二日深夜。拂晓,部队奉命渡过运河,其时,东南方向枪声大作。随即,他们团在一个叫陈瓦房的小村前不期与攻人之敌相遇。由于没有准备,仗打得不好,弟兄们伤亡不少。后来,他才知道,那工夫,汤恩伯军团所属各部已在日军攻势之下向大良壁东南溃退,左翼陈养浩部已退到了岔河镇,整个正面防线形成了一个大缺口。为了堵住这个缺口,继陈瓦房之后,邻近之邢家楼、五圣堂又展开激战。

激战初期,他和他的弟兄们情绪是高昂的,他们都下定了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以死报国的决心。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进行的这场战争,是关乎国家命运、民族命运的大搏斗。

他曾在陈瓦房看到过一个牺牲了的连长的遗书,那遗书上的话使他久久不敢相忘。

遗书是写给新婚妻子的,其中写道:

“倭寇深入我中华国土,民族危在旦夕,身为军人,义当报国,如遭逢不幸,望你不要悲伤。如我们已有孩子,不论男女,取名抗抗;只要我中华民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纵然是打上五十年,一百年,最后的胜利必是我们的!”

血与火的考验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