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5页)

不曾想,日军飞机轰炸闸北时,那个男同学被炸死了——大约那个男同学的死,也是她参加战地服务团而后穿上戎装的动因之一。后来,心中的白马王子换了一个,又换了一个,可那和平中的洞房花烛夜之梦,却从未换过。就是和尚武强相爱时,她还无数次地向往着那美好而动人的一幕。

战争残酷地毁灭了这一切。

战争将人变成了野蛮的动物。

尚武强变得越来越野蛮了,吴胜男死后,她几乎没有看见过他的笑脸。他一路上折磨老赵头,也折磨她——自然,折磨老赵头是一个样子,折磨她又是一个样子。吴胜男死后,老赵头的保护神失去了,他不断地找借口打他,骂他,污辱他。有时,她实在看不下去,站出来为老赵头讲话,他就连她一起骂。

往昔那甜蜜的爱全化成了恨。她真恨他。真恨!可往往在短暂的仇恨过去之后,她又会想起他过去的许多好处,便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原谅了他。

她不能怪他、恨他,还得爱他哩!不管怎么说,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未来生活中的伴侣,她还要为他生个儿子呢!生个胖胖的、能扛枪的兵!

然而.不管如何努力.她都唤不醒自己昏睡的心了,Rx房上伤口的疼痛,耳边粗暴的骂语,带给她的只是一阵阵厌恶和失望……

每到这时候,那个在平满纳只见过一面的格拉斯敦少尉便跳到她面前来了,那个她从未到过,但在她的幻梦中变得越来越实在的伦敦就仿佛在她身边似的。有时她会觉着她不是在渺无人烟的大林莽中艰难蹒跚,而是在伦敦的花前月下和格拉斯敦少尉挽着手在朦胧的雨雾中散步……

下体和大腿两侧被那板结的脏纱布磨蹭得越来越疼,她的步子越迈越慢了。她盼望路旁出现一条小溪,使她能够避开人,好好洗一洗。

停下步,驻足看了看,前方的山上和路两旁的草丛中都没有小溪的影子,连个水洼也看不见。

她失望极了。

大约是两个星期前,从那个小村落出发时,下过一回大雨,差点儿没把她淋出病来。后来,便再也没下过雨,水开始变得金贵起来,若是碰不到山泉溪水,莫说洗脸擦身,有时,连喝水都成问题。

走在前面的尚武强和老赵头又一次远远把她抛下了,她被迫鼓起勇气向他们喊:

“等等我!等等我!,’

尚武强继续向前走,老赵头却停下了脚步,回转身向她招手。

她看到老赵头停下了,放了心,向后看看,没有人,这才下了路,钻进草丛中,将那块板结的纱布取下,又用牙齿咬着,撕下了一块衣襟,叠了叠换到体下。

那块污秽的纱布她信手扔到了草丛中,转念一想,用水洗洗还可以用,又弯下腰把它拾了起来,卷了卷,塞进了口袋里。

重新上路以后,她感觉好了些,下体不那么痛了,脚步不由地加快了些。一边走,她一边恳切地劝告自己:

不要恨尚武强,不要恨他!要爱他!爱他!他是你的丈夫.是你在这非人环境中生存下去的保证!你要容忍他的一切,原谅他的一切!

“再见吧!格拉斯敦!我的少尉!”

她含着泪水,轻轻说出了声。

沿途的尸体越来越多了,有时走上百十步就能碰上一具,老赵头想,说不定哪一刻,自己也会一下倒毙在地上,成为这众多尸体中的一具。

早就断粮了。他们只好刨野芋,刨芭蕉根充饥。饥饿使他忘记了一切危险,他吃起什么都肆无忌惮。结果,昨日宿营时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开始浮肿,皮肉像发酵似的,手一按就是一个青紫的坑。曲萍胆小,不敢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只用大树叶子接雨水或露水喝,偶尔打到蛇,才吃点蛇肉。尚武强也很小心,野芭蕉根根本不敢吃,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也只冒险尝尝野芋头块。可尚武强却活得比他和曲萍好,说话的嗓门依然很大,走起路来精神也挺足的,他因此而怀疑,这位上校长官身上还藏着什么食物。

他不敢说,更不敢向尚武强谋求生存的平等。一直顶在头上的白铁锅,他早就想扔了,尚武强却不让。尚武强要用这锅烧水喝,泡着尸体的水,他不敢生喝,他还要烧水烫脚哩!他活得认真而又仔细,对自己的生命极其负责。他却不说他是为了自己,而说是为了大家!

老赵头心中清楚得很,这“大家”只是个幌子,在三人组成的“大家”中,只有尚武强是主人,他和曲萍都是奴仆,他又是两个奴仆中最卑贱的一个。吴胜男科长说的那种叫“尊严”的玩意儿.在这非人的生存环境中根本不存在,在他身上更不存在。他命中注定了一辈子要为那些有尊严或曾有过尊严的人们做牛马,直至他永远告别人间的那一天为止。他认命了。他亲眼看到,过去曾有过尊严的曲萍姑娘比他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他还有什么理由不认命呢?曲萍一路上被尚武强糟践了好几次.他知道。他看到她悄悄的哽咽,默默地流泪,他无能为力.更帮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