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他顿了顿脚,不耐烦地叫了声:

“不要哭了!现在还没到哭的时候!”

部里的上尉干事曲萍没有哭,至少没有哭出声。她在篝火旁几个男干事当中静静立着,沾着水珠的长睫毛扑扑闪动着。她在盯着他看,两只俊美的眼睛中充满渴望。

他心中一阵发热。

他想,他不能使她失望,他得在这危难的时候表现出自己的不同凡响,表现出一个男人的质量。

他下意识地把两手叉到腰间。

“弟兄们!同志们!情况并不太坏!你们不要把事情想象得过于严重!从这里穿越野人山到印度,一路上无日军入侵部队,山区村落中一定能够筹到粮食,另外还有先头部队在前面开路,野人山决不会是我们的坟墓!弟兄们,我们是革命军人,现在是拿出我们革命军人勇气来的时候了,让我们相帮相助,同甘共苦,完成向印度的光荣转进吧!”

尚武强话刚落音,政治部华侨队的缅语翻译刘中华便高声问道:

“尚主任,为何我们不向怒江方向突进,非要穿越野人山,转进印度?军部知道不知道野人山的情况?野人山区连绵千里,满山原始森林.渺无人烟啊!给养如何自筹?”

那个拄着枪被打伤了腿的矮胖伤兵也跟着喊:

“是呀,我们为啥不他妈的向怒江国内转进!非要走这条绝路?¨

“对!向国内转进j老子就不信一万六七千人跨不过怒江!”

“问问军部为何下这混帐命令!”

“当官的都他妈的只会喝兵血!”

许多弟兄跟着嚷了起来,有几个弟兄推推搡搡,说是要到两英里外的军部问个清楚。

直到这时.尚武强才明白,他不能不把真实情况全部告诉弟兄们了:

他将湿漉漉的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伙儿静下来。待大伙儿再次沉静下来之后,他才一字一板地道:

“军部的命令并没有错。日军已逼近怒江,腊戎、密支那一线已失守.七十一军炸了惠通桥,挺进怒江已无意义,惟有转进印度,才可绝处求生!”

众人默然了。他们被迫承认了这严酷的现实:他们唯一的生路只有凭自己的双腿一步步跋过渺无人烟的千里群山。他们都必须以自己的生命和意志为依托,进行一场各自为战的生存战争。

沉默。

沉默。

女人的呜咽声也停止了。

突然.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冷不丁响了一枪,枪声闷闷的.带着嗡嗡余音。尚武强吃了一惊,他以为这一枪是哪个绝望的家伙向他打的。他匆忙跳下了土坡。下了土坡,他才注意到,许多弟兄在往篝火后面的窝棚挤。

他也跟着往窝棚挤,挤到近前一看,那个原来拄枪站在窝棚口的矮胖伤兵已倒在血泊中,半个天灵盖都被打飞了。他肮脏的脖子下窝了一片缓缓流淌的血,带着火药味的枪管上也糊满了血。他歪着血肉模糊的脑袋侧依在窝棚边上,两只凸暴的眼睛永远闭上了。老伙佚赵德奎说,那个伤兵自己对着自己的下巴搂了一枪。

尚武强一阵凄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的腿禁不住抖了起来。看着那个伤兵的尸体,他不知该说什么。他觉着这一枪不但打死了那个绝望的伤兵,也打穿了他那铁一般坚硬的生存意志。

周围的火光中和黑暗中响起了一片喧嚣。有人饮泣,有人叹息,有人叫骂,还有人疯狂地大笑。灾难已不再是虚幻的推测,灾难变得真实可感了。它是鲜血,是尸体,是山一般的坟墓——千里群山极有可能成为弟兄们的千里坟墓。

喧嚣之声变得越来越大,远近各处传来了一阵阵轰隆隆的爆炸声。战斗部队已在焚毁他们的火炮、战车和弹药。炽白的火光在轰轰然的爆炸声中拼命向夜空扩展显示自己的光辉。身边有人在用大石头砸机关枪,停在窝棚后面泥道上的政治部的美式卡车被人浇上了汽油。

绝望使人们变得疯狂了。

一个胳膊上受了伤的瘦猴,趴在那个伤兵尸体上号啕大哭,哭了一阵子,突然跳起来大骂道:

“抗战抗战,抗到缅甸!今天竞叫老子们到野人山去做野人,娘卖屄!当官的全是他妈的饭桶蠢驴!”

又一个脖子上缠着肮脏绷带的伤兵排长叫道:

“弟兄们,咱们是被重庆统帅部卖了!他们明明知道咱们没有退出来.就炸了惠通桥,咱们凭什么还要赶到印度为他们卖命!老子不活了!老子也和这位弟兄一起在这里做伴了!”

那伤兵排长叫着,把背在肩上的枪抄到了怀里。

尚武强拨开身边的两个干事,上前夺下了那伤兵排长的枪,枪栓一拉.“啪啪”对着夜空打了两枪。

弟兄们被震慑住了。

他厉声喝道:

“太不像话了!我们是抗日的革命军人!我们是中国远征军的铁五军!我们的仗是为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民打的,不是为统帅部打的!再说,统帅部炸毁惠通桥也是从全局战略考虑的!任何人不得再妄加非议,危言惑众!违令者,军法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