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2/3页)

岁月在一年年流逝着,大坟在一年年增高着。这大坟仿佛不是一堆来自深深地下的、无生命的废弃物,而是一个有生命的巨人。

它的生命是田家铺人赋予的。每逢五月二十一日,绝大部分的田家铺人都要放弃手头的活计,赶到大坟前,为它添土。从第二年开始,大坟的坟坡上出现了一圈圈新土,有人在新土上栽上了树,使这座黑乌乌的大坟也有了丛丛点点的青绿。逢到祭日,大坟前便是一片人头、一片袅袅的青烟,成千上万名前来烧纸、上坟的人,又把那尘世的喧嚣带到了坟前,那情景常常使祭奠者们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民国九年的那个危难的时刻。

大坟一年年地增高着,一年年地扩张着,到后来,几乎大半个坟山都覆满了来自田间地头的黄土,它的面目越来越模糊了。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矿井的废墟上,依伴着温顺的大运河,依伴着失却了咆哮力的古黄河,默默地接受它的创造者们祭奠和眼泪……

后来,人们发现,这大坟前总是冒烟,不是祭日,也时不时地显出缕缕白烟。人们以为是地下死于灾难的窑工们显灵了,纷纷去烧香磕头。烧香磕头也不顶事,坟前的白烟还是冒,继而,人们又发现,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变得温热起来,一年四季都像被炉火烤过似的。

他们将这事报告了官府。

民国十三年春天,省城里来了一拨人,带着一些田家铺人从来没见过的仪器,对大坟周围发热的土地进行了勘察,得出结论说:民国九年的那场地下大火至今未熄,整个田家铺地下的煤层已经燃着。据一位矿务专家最保守的估计:四千三百万吨优质煤已经化为了灰烬……

是年,因严重失职而被官府抓捕的原大华公司总矿师王天俊病死于狱中。也就是在这一年,原大华公司协理陈向宇集资三百万,在天津创办“振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自任董事长兼总经理。

陈向宇于公司开张之日,在法租界寓所对报界发表谈话云:

本总经理任职于已故李公之大华公司六载有余,实可谓饱经风霜,历尽磨难,然而,也因此深知办矿之奥秘,经营之经验。故本公司对事业之前途充满信心……

民国十五年,逃到大青山拉杆子做土匪的五百余名窑民,在其杆首王东岭的带领下,频繁活动。他们两次在夜间闯入宁阳县城抢劫店铺,绑架肉票,搞得宁阳境内的绅耆老爷们日夜提心吊胆,坐卧不宁。李四麻子的官兵几次剿杀也不奏效,杆匪们反而越闹越凶。后来,绅耆老爷们发现了一个秘密:这帮杆匪虽说四处骚扰,杀人放火,可从不问津田家铺镇。于是乎,他们请出田家铺田氏家族的族长田东勤上山说合,请求王东岭出山离境。

王东岭和众杆匪们用大碗酒、大块肉招待了田家族长田东勤,但却拒绝出山离境。

王东岭借着酒意,拍桌子骂道:

“日他娘!大爷们哪也不去,给个总统也不当,就他娘的当山大王了!就他娘的在这儿扎根了!大爷们这辈子吃定宁阳城了!日他娘,当初……”

这个昔日的窑工又提起了当初,提起了民国九年的那场大灾难,提起了那场受了骗、上了当,被宁阳绅商、被李四麻子出卖了的窑民战争……

次年三月,王东岭杆匪的活动区域扩大到津浦铁路沿线,人数也增到八百之众。三月二十八日早晨,王氏杆匪五百三十余人拦截北伐军军火列车,被沿线北伐军部队围歼,王东岭身中三枪被击毙于津浦线的一个小火车站的道口上……

民国二十年冬天,记忆力极好的两个田家铺人在山东峄县一个远离都市的小村庄里,找到隐名埋姓十二年的原宁阳镇守使张贵新。

这是一个满天晚霞、斜阳西坠的黄昏,天不太冷,那两个田家铺人一个挑着货郎筐,一个挑着剃头担子,走进了庄。进庄以后,他们便张头张脑地四处乱转,心思完全不在做生意上。后来,他们踅到了老刘大爷——这村庄上的人都称张贵新为“老刘大爷”——门前,等着老刘大爷出来后,便悄悄跟上去了,跟到村前老刘大爷的麦地里,拔出攮子把老刘大爷放倒了。

老刘大爷被攮了三刀。

庄上的人很震惊,他们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这么一个宽厚、善良、老实巴交的孤老头为什么会遭人暗算。庄上很多乡民都得过老刘大爷的好处,他们不能容忍这么一个无辜而善良的老人被人家这样杀掉。他们操起斧头、棍棒、抓钩子,把那两个田家铺人逮住了。

那两个田家铺人急急地向他们解释。

两个田家铺人噙着盈眶的泪水,向他们讲起民国九年五六月间的窑民战争、讲起了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死老头的滔天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