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7页)

窘吗,可是她心里倒又很高兴,也不知为什么。

世钧还没走到房门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经睡了吧?"顾太太笑道:"没有没有,还早着呢。"世钧走进来,一屋子人都笑脸相迎,带着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桢一眼看见他手里拎着一只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惊,再看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车。我想我上这儿来说一声。"曼桢道:"怎么忽然要走了?"世钧道:"刚才来了个电报,说我父亲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把箱子放下,那样子彷佛不预备坐下了。曼桢也和他一样,有点心乱如麻,只管怔怔的站在那里。还是顾太太问了一声:"几点钟的车?"世钧道:"十一点半。"顾太太道:"那还早呢。坐一会,坐一会!"世钧方才坐了下来,慢慢的摘掉围巾,搁在桌上。

顾太太搭讪着说要泡茶去,就走开了,而且把其余的儿女们一个个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开了,只剩他和曼桢两个人。曼桢道:"电报上没说是什么病?不严重吧?"世钧道:"电报是我母亲打来的,我想,要不是很严重,我母亲根本就不会知道他生病。我父亲不是另外还有个家么,他总是住在那边。"曼桢点点头。世钧见她半天不说话,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儿担心他一时不会回来,便道:"我总尽快的回来。厂里也不能够多请假。"曼桢又点点头。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们究竟交情还浅,这回他们算是第一次尝到别离的滋味了。曼桢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家里地址我还不知道呢。"她马上去找纸笔,世钧道:"不用写了,我一到那儿就来信,我信封上会注明的。"曼桢道:"还是写一个吧。"世钧伏在书桌上写,她伏在书桌的另一头,看着他写。两人都感到一种凄凉的况味。

世钧写完了,将那纸条子拿起来看看,又微笑着说:"其实我几天工夫就会回来的,也用不着写什么信。"曼桢不说什么,只把他的围巾拿在手里绞来绞去。

世钧看了看表,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你别出来了,你伤风。"曼桢道:"不要紧的。"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来-堂里还没有闩铁门,可是街上已经行人稀少,碰见两辆黄包车,都是载着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灯了,只有一家老虎灶,还大开着门,在那黄色的电灯光下,可以看见灶头上黑黝黝的木头锅盖底下,一阵阵的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气来。一走到他家门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过这里,不由得就有些恋恋的。天气是真的冷起来了,夜间相当寒冷了。

世钧道:"我对我父亲本来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见他,也不知为什么,叫我心里很难过。"曼桢点头:"我听见你说的。"世钧道:"还有,我最担心的,就是以后家里的经济情形。其实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里简直乱极了。"

曼桢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块儿去,我也不必露面,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待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你有一个人在旁边,可以随时的跟我说说,你心里也痛快点儿。"世钧望着她笑道:"你瞧,这时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结了婚就好办了,那我们当然一块儿回去,也省得你一个人在这儿惦记着。"曼桢白了他一眼道:"你还有心肠说这些,可见你不是真着急。"

远远来了辆黄包车。世钧喊了一声,车夫过街往这边来了。世钧忽然又想起来,向曼桢低声叮嘱道:"我的信没有人看的,你可以写得……长一点。"曼桢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说用不着写信了,没有几天就要回来的?我就知道你是骗我!"世钧也笑了。

她站在街灯底下望着他远去。

次日清晨,火车到了南京,世钧赶到家里,他家里的店门还没开。他从后门进去,看见包车夫在那里掸拭包车。世钧道:"太太起来了没有?"包车夫道:"起来了,一会儿就要上那边去了。"说到"那边"两个字,他把头部轻轻地侧了一侧,当然"那边-就是小公馆的代名词。世钧心里倒怦地一跳,想道:"父亲的病一定是好不了了,所以母亲得赶到那边去见一面。"这样一想,脚步便沉重起来。包车夫抢在他前面,跑上楼去通报,沈太太迎了出来,微笑道:"你倒来得这样快。我正跟大少奶奶说着,待会儿叫车夫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车。"大少奶奶带着小健正在那里吃粥,连忙起身叫女佣添副碗筷,又叫她们切点香肠来。沈太太向世钧道:"你吃了早饭就跟我一块儿去吧。"世钧道:"爸爸的病怎么样?"沈太太道:"这两天总算好了些,前两天可吓死人了!我也顾不得什么了,跑去跟他见了一面。看那样子简直不对,舌头也硬了,话也说不清楚。现在天天打针,医生说还得好好的静养着,还没脱离险境呢。我现在天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