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6/8页)

她把稿子接过去看了一遍,又向他道谢之后,仍旧坐着不走,低着头摘掉她的棉制服的布眼里钻出来的棉絮。「我要调到杨树蒲公安分局去做工作了,」她说。

他知道那待遇一定很坏。「孩子你预备带在身边吗?」

她摇了摇头。「那边没有人照顾,自己也分不开身。我预备托人把他们送到乡下去,交给他们祖母。」

「这样很好,你可以安心工作了。」此外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她的棉制服上一小钉一小钉的棉絮似乎永远摘不完。「我的文化程度太低了,你介绍几本书给我看,我希望能够有点进步。」

刘荃微微咳嗽了一声。「最近不知道有什么新出版的书。我这一向忙得糊里胡涂,也有好久没看书了。」

有片刻的沉寂。然后她站了起来,拿出她平日那种明快的笑容,但是眼圈红红的,喉咙有些沙嗄,却增加了一种凄艳之感。「我走了,你有空来看我。我听见说你进步得非常快,我真得向你学习。」

她伸出手来和他握着,刘荃突然想起她和赵楚郑重地练习握手的神情,在这一-那间他觉得凄惨而又滑稽。

「有空一定要到杨树蒲来看我,」她又叮嘱着。她那刘黑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情,是他不愿意看见的,看见了也不愿意承认。

她走了以后,他心里想,从前人说「人情如纸薄」,那还是指一般的亲戚朋友,他从玉宝又想到崔平身上。现在这世界里,真是连最亲密的关系也像一层纸一样,一搠就搠穿了。他心里郁闷得厉害,非常盼望黄绢来。一定要看见她,他才会安静下来。

他在楼上坐看着报等着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声「刘同志。」回头一看,是一个公安警察。微笑着立在灯光下。

「你是刘荃?」那人又问了一声,脸上的微笑已经收了。

「是的。」刘荃放下报纸站起身来。

那警察走进房来,背后还跟着两个警察,两个荷-的解放军。

「请你到公安局去谈话。」这样的事临到自己的头上的时候,大约总是这样的。他心里恍恍惚惚的像在做梦。

「为什么?我犯了什么事?」

「走走!到那儿就知道了。」

「这是逮捕我吗?」

「走走!」他们推拥着他出来。楼梯上挤着许多人脸,木然地向下面望着。张励想必也在内。刘荃脑子里闪电似地掠过许多获罪的原因。主要他还是想起张励对他的怀恨。

他希望走出大门的时候恰巧碰见黄绢来,可以见她一面。同时他又怕她正是这时候赶来,看见他这狼狈的神气。

捕人的卡车才开走不到五分钟,黄绢就来了,挤在楼梯上旁观的人还没散净。她意识到他们宿舍里的空气有点不寻常。「刘同志在家吗?」她问。

「咦,黄同志,几时到南边来的?」张励看见她显然非常诧异。「还认识我吧?」他笑着走下楼来。「我们在一起搞土改的。」

「认识认识,」黄绢笑着说。事实是她常常听见刘荃提起他的,他被扣起来隔离反省,她也知道,没想到他倒已经放出来了。

「你找刘荃吗?」张励皱着眉低声说:「刚才公安局来了人,我也去谈话,但不知为了什么事。」

黄绢突然脸色惨白。「没说是为什么缘故?」她——地说。

「就是不知道呀!你有点线索吗?」他钉眼望着她。「你跟刘荃很熟吧?你们在土改的时候就很接近,是不是,我都一点也不知道。」他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笑容,含有掩饰不住的惊奇妒忌与快意。

黄绢并没有忘记那时候他怎样利用职权向她进攻。刘荃被捕他当然是幸灾乐祸的。同这种人多打听也无益。刘荃自己的单位的负责人赵楚已经出了乱子,被枪决了,此外也没有人可问,他在解放日报做联络员的时间很久,还是到解放日报打听打听吧。

她走得那样匆忙,简直像是怕牵连一样。

赶到解放日报馆,在他们的工作人员里她只认识一个戈珊,那天在土产展览会里遇见,也只是匆匆一面,但是看她和刘荃仿佛是极熟的朋友又是个老干部,想必门路比较宽,甚至于能帮一点忙也说不定。明知现在这时候去找人是极不受欢迎的,因为人人都是避嫌疑还来不及,但是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她找到了戈珊,告诉她刘荃被捕的消息。戈珊也愕然,随即站起来戴手套,围上围巾。「我也就要回去了,一块儿走吧,」她说。

黄绢也明白她的意思,是因为在报馆里不便说话。两人一同走了出来,这时候是在夜间十点多钟,但是现在上海没有什么夜市。尤其是在这中区,都是些商店与营业的大厦,一到了晚上,完全一片死寂。若干年来这些房屋都是些钩心斗角的商战的堡垒,然而也只限于日间,夜里是毫无人烟,成为一座废弃的古城。在那淡淡的月光里,只看见那些高楼上一只只黑洞洞的窗户;回教堂风味的白粉雕空门楼下,一重重的铁栅栏封闭着里面广大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