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14页)

刘荃站的地方靠近妇女那边,可以听见妇会主任在那里顿着脚发急,指着名字一个个催促着:「上劲些呀,夏三婶!大声着点!拳头捏得紧点!招呀招的,冲谁招手呀?」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孙全贵叫喊着。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暴雷似地响应着。

斗争对象逐个被牵上台去,由苦主轮流上去斗争他们。如梦的阳光照在台上,也和往年演戏的时候一样,只是今年这班子行头特别褴褛些。轮到唐占魁的时候,他瘸着腿走上台去。张励看见那雇工冯天佑上去向他追讨积欠的工资,不由得气愤地说:「这冯天佑还是不行!一上台就慌了!」他觉得非常失望,因为这冯天佑是他一手发掘出来的新人。

「都是那稀泥泥扶不上墙的货,」李向前也微微摇了摇头。

「我早说过的,演习的次数太多了反而不好,像唱留声机,没有感情。」

「不演习不成哪,背不上来,」李向前突着说。

「你打算拿点小恩小惠收买咱,就买住咱的心了?」冯天佑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唐占魁,直指到他鼻子上去。但是他的声调十分软弱,说得又断断续续的。接不上气的时候,台下的孙全贵就拚命地带着头喊口号,像川剧里的帮腔。

「打垮封建地主!」大家轰雷似地跟着喊。

「天下农民是一家!」

「拥护毛主席!」

「跟着毛主席走到头!」

喊过一阵口号,再度静寂下来的时候,冯天佑似乎忘了说到哪里了,竟僵在台上。

「唐占魁还不跪下!」台下有人不耐烦地叫喊着。「这台上没有他站着的份儿!快叫他跪下来!」

旁边有人搬过两块灰色的砖头,两个民兵一边一个,揿着他的肩膀,让他跪在砖头上。

「唐占魁,你别装蒜!」冯天佑重振旗鼓冲上前去,一把揪住唐占魁的衣领。「这笔账今天咱们得算一算!大前年咱死了爹,你假仁假义,算是借钱给咱买棺材,借了你那阎王债,咱一辈子都还不清!有这事没有?你说!你说!」

台上弥漫着那充满了灰尘的阳光。唐占魁始终把头低着,他的脸是在阴影里,但是刘荃站在前面看得十分清楚,他并没有抬起眼睛来,可是脸色略微动了一动,那忠厚的平坦的脸上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怨毒的表情,他嘴角的皱纹也近于嘲笑。

他的脸向着台下,冯天佑仅只看到他的侧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冯天佑竟顿住了,说不下去了。

「冯天佑你别怕他,尽管说!有群众给你撑腰!」台下的孙全贵高声叫喊着。

「他妈的,咱冤了你啦?」冯天佑红着睑走近一步,把唐占魁当胸推撞了一下。「你说!咱冤了你啦?」

唐占魁两只手反绑在后面,被他一推就失去了重心,从砖头上溜了下去,倒在地下。

「对,打他!打这狗入的!」台下几个积极分子一递一声嚷着。「拖下来打!让大家打!」

民兵把唐占魁扶了起来,冯天佑又质问他,打他的嘴巴,吐他一睑的唾沫。

「让大家吐吐!」有两个人爬上台来帮着唾他。

唐占魁带着平静而执着的脸色,极力把身体向前伛偻着,仿佛护着他心底里藏着的一些什么东西,仿佛暴露在外面的一切都不是他,只是一些皮毛。

斗争已经达到了高xdx潮。再给他戴上了一顶丑角式的白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消灭封建势力」,此后他就被牵下台去,另换了别人上来。地主一个个被斗倒了之后,农会主席下令把台上的白布横额拆了下来,绷在竹竽上,两个人扛着走下台去,民兵押着地主们在后面跟了上来,一长串地主戴着高帽子游街。民众依旧分组跟在后面,高呼口号。绕着村子游行了一周,仍旧把地主送回小学校去扣押起来。

开过了斗争大会,土改工作并没有结束,其实才正进入紧张阶段。第二天再度召开群众大会,选出了一个评地委员会,评议阖村田地的优劣。土改工作队员帮着他们计算亩数,会珠算的忙着拨算盘,不会珠算的就有无数冗长的算术题要做。同时还要计算地主应当清偿的历年剥削所得的,与积欠的工资。

工作队员天天聚着在合作社算账。张励把这些刻板的工作留给他们做,自己却腾出身子来和干部们进行追欠的另一部分──挖底财。

现在小学校里住着不少的工作队员,都是像刘荃一样仓促地从农民家里搬出来的,他们的房主人都是由富农中农提升为地主。他们分住在小学校里的教务室与课堂里,离后进的小院子很远,但是夜里常有时候听到惨叫的声音,大家都知道是挖底财的工作在进行,但是谁也不敢深究。

这一天张励忽然得意洋洋地向刘荃说:「唐占魁自己承认有五十块洋钱埋在地下。也说不定还不止这些。不要看不起人家『表壮不如里壮』,肉子厚得很!所以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很容易给他们蒙过去的。而且你以为他生活过得苦,也还是拿城市里的生活水准做标准,我早就指出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