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4页)

他心里正这样想著,远远的看见合作社的门一开,两个人走了出来。月光照在那白粉墙上,这两个人对著墙站著,就溺起尿来。他们嘴里衔著的香烟头在黑暗中发出两点红光。

刘荃突然住後退了一步,隐身在瓜棚底下。他听见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有一个人听去很耳熟,就是那农会组织孙全贵。

“闹不起来的!”他在那里说,「我们这儿连个大地主都没有。不像七里堡,他们有大地主,三百顷地,干起来多有劲!你听见说没有,他还没分呢,大红绸面子的被窝都堆在干部炕上了!”

他们一面说著话,系著裤子走了。

刘荃缓缓的向合作社走过来,心里也说不上来有些什麽感想,只觉得悄然。一推门进去,迎面拦著柜台,靠著又有一个贴烧饼的炉子,一个赶面的柜台,一块砧板。有两个人站在柜台前面喝酒,柜上有一只小小的黄泥坛子。

“怎麽跑到这儿来了?”刘荃走上去指著两个司的肩膀,“等著你们吃饭吧。?br>“你也来一碗吧,同志?”司机说,“淋得这么浑身稀湿,要生病。你不喝一点去去寒气?”

“不喝了,你们也喝得差不多了吧,可以去吃饭了。”

两个司机吃得脸红红的,踉踉跄跄跟着他一同出来。

回到庙里吃了饭,大家就预备安欧。男女队员各占一间教室,腾出地方来打地铺,在那青石板地下铺著一堆堆的高粱秸子。吹熄了灯,那迷离的月光就从窗格子里照进来,照在地下,成为朦陇的白玉古钱的图案。院子里唧唧国国的虫声,加上雨后的蛙声,响成一片。屋子里面又常有一种枯嗤枯嗤扑喇扑喇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老鼠是蝙蝠?还是风振著那破烂的窗子,使人听著心里老是不能安定。虽然这样,大家实在困倦得很厉害,不久也就鼾声四起了。

刘荃心里有事,一直没睡著,翻来覆去的,身底下的高粱秸子老是——作声。睡久了,那青石板里透出一股子寒气来。秋後的蚊子也非常厉害。大概是他拍蚊子的声音,把张励惊醒了。他看见张励从铺位上坐起来,趿上鞋走了出去,想必是去解手。过了一会,张励回来了,坐了下来沉重的打了两个呵欠。在黑暗中只看见他的汗背心的白影子。

“你还没睡著,刘同志?”他问:“睡不惯吧?”

刘荃本来想说被蚊子咬得睡不奢,但是听张励的口气里似乎含有一种谈笑的意味,就不愿意这样回答。他顿了一顿,然後微笑著说:「不是。我在这儿想著,这村子的情形不简单。”

“哪儿的情形都不简单——怎么,你听见什麽话了?”张励似乎很感兴趣,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自己先抽出一支,把盒子扔到刘荃的铺位上人抽烟。”

刘荃走过来拿洋火,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把孙全贵的话告诉了他。

张励听见说七里堡还没斗争,地主的被窝倒已经堆到干部的炕上去了,他笑了起来。“干部的确有许多已经腐化了,生活也一味的追求享受。不过我们搞工作,是不能撇开干部的。应当就利用这工作来进行干部教育。”

他的语气那样坚定,态度又那样轻松。在这黑暗中听著他说话,刘荃不由得就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他又告诉他那几个农民的态度,几乎带著敌意。他们似乎反对斗争。

“唉,农民嘛!——本来就是落後,”张励笑了。“他们心里有多糊涂,你都不知道就只看见眼前的一点利益,常常不识好歹,把人民的敌人当是好人。常常动摇,常常靠不住,一脑袋的变天思想,胆子又小,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了头。”

刘荃非常惊异,想不到他把农民估计得这样低。“照这样,这土改怎麽搞得起来呢?我们不是要走群众路线吗?”

“走群众的路线,一方面得倚赖群众,一方面就得启发群众,帮助群众,进行思想动员。”

刘荃默然吸著烟。

张励呼起一口痰在喉咙里,吐了出去,然後就躺了下来,在石板地上揿灭了香烟。“你也小心点,别把高粱秸子烧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