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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的时候,秀珍的表姐终于无力拯救奶牛场,跑路了。我不知道她这次会去哪里,新疆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这都无关紧要。对于这个表姐,我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我只是觉得她跑路前应该跟我见一面,我不跟她计较我帮她干了多少私活,也不跟她计较她还欠了我多少工钱,我只想问她一件事,我们是亲戚,为什么要骗人?为什么每个人都有的牛奶,她非要说成是给秀珍一个人的福利?

表姐的奶牛场倒闭了,秀珍也就不再阻止我去别的牛奶公司应聘了。就这样,我又找了一家送奶公司。这家公司的应聘条件很简单,订出一百份奶。我找了原先的那些订户,想方设法订出去五十多份。然后,我又买了一个新水桶,又买了一只鳖,将这份工作搞定了。

让人头疼的还是三轮车。虽然天气一天天凉了,可三轮车的生意依然没有什么大的起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里涌入了许多的外地人,他们骑着形形色色的三轮车,身上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三轮车多了,警察查得也更严了。现在,我最怕的就是警察,有时,我感觉自己比在逃杀人犯还要怕警察。就算我干得再好,一落到警察手里,就得罚掉三百。车子还得扣上半个月,还得自己掏停车费。说起来,还真是他娘的不公平,是你硬要把我的车拉进去的,凭什么还要我交停车费?再说了,真要禁,把车扣下别还我不就行了?说到底,还是想罚钱。

但无论怎样不忿,车还得骑。秀珍、大囡、二囡,还有我那即将出生的儿子,都等着我去赚钱,等着我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原先,见到那些跟我抢客人的外地人,我会有些躲闪。可现在,只要是有生意,我就会像战斗英雄一样冲到最前面,不管对方是要送货还是载人不管活多重,只要有钱赚,我都干。

现在,除了白天,几乎每个晚上我都出去骑三轮车。大囡问我,爸爸,你不是说晚上不出去骑车的吗?是不是因为小弟弟要出生了,需要很多钱?我愣住了,孩子远比我想象中要懂事。我摸了摸大囡的头,说,爸爸挣钱养小弟弟,也要挣钱养你们,一样的。大囡又问,你不是已经有了我和二囡了,为什么一定要再生一个小弟弟呢?我又被问住了,想了好久才勉强答道,兄弟姐妹多了,家里就热闹了呀。而且,以后大了弟弟也好帮你啊,大囡想了一想,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看着她的神情,我觉得自己有些羞愧,为了那个还没出生的儿子,我竟然可以忍心将两个幼小的孩子扔在家里。我不知道,当她们以后长大了,会不会记恨我这个狠心的父亲。

这天,五点前我准时停了工,赶去超市接秀珍。现在,离预产期只剩一个礼拜多些,我可不能再让她上夜班了。我刚跟秀珍说这事的时候,她还有些不情愿,说这样不好,店长要说话的。我却坚持,这又有什么关系,不就再送一只鳖吗?我儿子可是什么都换不来的宝贝疙瘩。

我用力蹬着脚镫,载着秀珍往菜市场赶。我问秀珍想吃什么,秀珍却摇头说自己没胃口。我就劝她,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不为自己也得多吃些。正说着话,秀珍忽然啊了一声。我一惊,赶紧将三轮车靠路边停了。

怎么了?

秀珍没应我的话,一脸惊慌地低头看座椅。顺着她的眼神,我看见红色的人造革座椅上湿漉漉的一摊。

你尿了?

秀珍一阵脸红,不是,是羊水。

羊水?羊水破了吗?

我也惊慌了起来,以前秀珍怀孕时,可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不会又出了什么意外吧?我赶紧要拉着秀珍去医院。到了医院,医生给秀珍做过检查,说情况不算严重,但建议马上住院。秀珍说,家里还有孩子等着,明天再来行不行?医生答应了,叮嘱我要仔细些,有情况,要随时将秀珍送来。

我们回了家,两个孩子已经饿得不行了。我赶紧烧饭给她们吃。吃完了,时间也不早了,哄孩子睡下后,我和秀珍也躺到了床上。躺在床上,我们两个人几乎一句话都没说,我知道,秀珍和我一样,也怀着心事呢。一整夜,她都牵住我的手不放。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心在不停地出汗,湿漉漉的。后来,我也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生了一个儿子,又白又胖。我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突然就有几个面目不清的人从外冲进来,抱走了他。我想去追,但那椅子却长出了手,像藤蔓一样将我箍紧,丝毫挣脱不得。

我用力睁开双眼。此刻,秀珍依旧拉着我的手,就像拉着一条缆绳。我躺在那里,看着模糊的天花板,试图缓和一下自己的心情。可这没有用,梦中的那种恐慌和焦虑依然像藤蔓一样死死缠绕着我,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