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 装

老木闯进我家门的时候,嘴角有血,头上和身上有泥尘,吓了我一跳。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说,直到洗脸的时候才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后来才知道,他这天在学校里挨打了。学校里闹起了红卫兵,是第一代红卫兵,那些革命干部和革命军人的子弟。他们在教室里贴出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流行对联,宣布对老木这一类反动家庭的子弟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教室的大门是供好汉们通行的,混蛋们被勒令跳窗出入。学校的大门也是供好汉们通行的,混蛋们被勒令翻墙出入。老木不敢抗令,要他跳窗就跳窗,要他翻墙就翻墙,灰溜溜如丧家之犬。但这还不够,红卫兵发现了他居然身穿一件军上衣,是一大敌情。

军装是那个时代最高贵的服装。在我生活的南方,南下军人是各级政权的主体成分,军装代表了秩序和权威,军号指挥着很多权力机关的作息。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军帽、军装、军鞋、军皮带、军挎包、军人味的普通话,包括军人中流行的京腔粗话"我*<(呵)--",当时都会成为青少年的兴奋点。小雁还告诉我,当时一位男生追求她的时候,送的礼物你想得到吗?竟是一整套闪闪发亮的弹壳,装了满满一盒子,是手枪、步枪、冲锋枪、重机枪、高射机枪等各种武器的弹壳,吓得她说不出话来。

早期的红卫兵多以军装为制服,显示出他们的家庭的权力背景,还有他们自己在社会上的优越地位。军服中最牛的又要数深色呢子装,号称"将军服",只能为极少数高官的子弟拥有。这当然让其他同辈人羡慕不已。老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处心积虑地穿上了一件军上装,草黄色,有四个口袋,看来也是排级以上军官的行头,颜色褪得恰到好处,既不是退役兵的破旧,又不是新兵娃娃的崭新,再配上一条棕色武装带,有一种英俊潇洒的劲。据说这件衣是他用父亲留下的一块上海手表交换来的,当时交换另一方脸上的五官紧急集合和解散了好几次,一副痛不欲生和舍得一身剐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才把手表舍己为人地收下。

老木穿了这身黄皮,像只开了屏的小孔雀,双手插在裤兜里,成天在初二(95)班的教室前晃荡,口里吹着"你是一朵玫瑰花"之类的曲子。表弟跟在他后面晃了两圈,觉得一点也不来劲,说到底来玩什么呵,走来走去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去"拍油板"和"砸跪碑"--这是当时两种最简便的少年游戏。老木只装着没听见。

他是在等小雁,准确地说,是等别人都称之为"小雁"的那个女生。他并不知道她太多的情况,只知道她有眨巴眨巴的大眼睛,是校体操队的牛屎之一,有很多男苍蝇叮着,在这间教室里出入,偶尔也来学校看看大字报。

他没有料到自己不能参加红卫兵,而且无权模仿红卫兵的装束--一个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居然也蒙上一层黄皮,简直是人群里冒出一头猪,皮肉里扎了一根刺,是可忍孰不可忍,几个红卫兵发现了他,勒令他立即脱下。

"我已经与家庭决裂了……"他怯怯地低声哀求。

"谁相信呢?"

"我在家里贴了父亲的大字报……"

"是花言巧语的口头革命吧?"

"我早就不要他们的零花钱,早上也不喝牛奶了……"

"那怎么还长得这么肥?红军还要二万五千里长征,还有八年抗战和三大战役,就是为了养肥你们这些狗崽子?"

"我明天就不吃早饭了,好吧?不吃中饭……"

"那也不行。你说!这件军装是哪里偷来的?你们这些狗崽子也真是太胆大包天了,还敢偷盗国家的军用品?"

"我是换来的,用一块手表换来的……"

"你还有手表?好哇,你们家剥削来的东西还没上交人民政府?"

……

他死死地揪住衣襟不放,不愿意脱衣,尤其不愿意在初二(95)班教室前脱衣,结果被一伙人拳打脚踢,发出了一串难以辨认的叫声,据目击者后来说,根本不像是他的声音,是牛马般的嗷嗷嗷乱叫。

他只剩下一条背心,是一只拔光了羽毛的小孔雀,有点冷,觉得没有脸面见任何人。他天昏地暗想到了死,摇摇晃晃来到了学校后面的铁路线上,看着火车轰隆隆地一列列驶过,飞沙走石地动山摇,知道只要闭上眼心一横,一切就简简单单地结束了,是不是盗窃过军用品也就无所谓了。他想象人肉与钢铁较量的场景,一颗脑袋被撞碎,身子被碾压成薄薄的肉饼,脚与大腿完全错拧着角度,几根肠子挂在轮子上拖出几十米,于是血滴也飞旋着溅出漫长的曲线……他有点奇怪,自己并不害怕这种想象,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小子们,你们打人算什么本事?你们敢死么?不敢吧?你们这些草袋子,老子今天死一回给你们看看!你们怕了不是?你们威风呀,你们做了开头,就由不得你们来结尾。老子要死给你们看,死给大家看,死给公安局和全校师生看,死出你们无法逃脱的罪责!你们逼出了人命就想扬长而去么?你们抢走了我的衣就想拍拍屁股开溜么?休想!你们这些草袋子得一辈子永远背上杀人的恶名!以后一想起你们的木大爷就要毛发倒竖魂飞魄散做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