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心志(第2/4页)

可是她却忘记了,以为能求得彼此的平安,却疏忽了因了她的失宠被废,本已没落的家族,更是一切散如烟云。

是她忘了,是她疏忽。家族的荣辱全都系于她一身,她怎可在冷宫继续忍耐下去,没有出头之日?

这一夜,她几乎难以成眠。七月时节雨潇潇,风萧条,雨亦萧条,原本暑热的天气被骤然而至的冷风冷雨裹卷在一起,吹得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如同她在沸油与冰屑里翻滚烹炸的一颗心。她听着夜雨敲打青瓦,扑簌扑簌的冷硬声,茫茫漫漫,仿佛是无数低低的哭泣,来自遥远的幽冥世界。

这样翻翻覆覆的两夜,她自己都觉得倦极了,可是偏偏睡不着。外头的雨无尽地下着,仿佛是替她滴着眼泪似的。终于在迷迷瞪瞪之中,她倦极,闭上了眼睛。

却还是不安稳,往事影影绰绰恍惚在眼前。阿玛老实,不过是个佐领,却极疼爱这个长女。额娘的性子虽然厉害些,到底也是妇道人家,每日所研习的,不过是如何做顿好饭菜,让全家欢喜满意。幼妹憨稚,幼弟文气,而她,在管束弟妹之余,不过只懂得针黹刺绣,闺阁游戏罢了。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欢声笑语还在耳边不曾散去。然而,那一日黄昏,是姑母找她入宫,那时的姑母,雍容华贵,总有着不褪的恬淡笑意,执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与她相谈。

乌拉那拉氏虽然出了她这个皇后,但底下的家道已经渐渐日薄西山。

乌拉那拉氏再没有适龄的年轻的女儿,只有你,青樱,年龄合适,又与姑母最亲。

如果没有女眷入宫,或者成为皇亲国戚,乌拉那拉氏的荣耀如何延续?

乌拉那拉氏的男人都不中用,只有女人,只有靠女人了。

那年的自己,还是那样的懵懵懂懂,但姑母执着她的手那样用力,她没得选择,因为她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

陡然间,姑母的脸色转成了无限的凄厉,满头华发,发髻间的珠翠只是越发衬出她的衰老与凄苦。她穿着皇后的衣冠,那衣冠却旧得透透的了。

姑母声色俱厉,逼视着她:

“当年孝恭仁太后告诉我,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是一定要正位中宫的,如今我一样把这句话告诉你。你,敢不敢?”

“宠妃?除了拥有宠爱,还有什么?宠妃最大的优势不过是得宠,一个女人,得宠过后失宠,只会生不如死。咱们乌拉那拉氏怎么会有你这样目光短浅之人?”

“等你红颜迟暮,机心耗尽,你还能凭什么去争宠?姑母问你,宠爱是面子,权势是里子,你要哪一个?”

她被逼迫不过,只得道:“青樱贪心,自然希望两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里子最最要紧。这一路虽然难,但青樱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姑母终于欣慰:“青樱,你要明白,当一个人什么都可以舍弃之时,才是她真正无所畏惧之时。”

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荣华与权位,夫君的信任,家族的前途,所有的都已失去,她还有什么可以害怕?

有阴冷的风层层逼近,姑母穿着一袭黑衣,披头散发,恍若厉鬼,她气得红了眼睛,大力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她只隐约记得,姑母死了,已经无名无分地死了很久。

姑母一壁狠狠扇着她的耳光,一壁厉声斥责道:“乌拉那拉氏已经出了一个弃妇,再不能出第二个弃妇了!为什么你还能在冷宫安于做一个弃妇?做一个成为门第之羞的弃妇?你为什么不记得,你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你好好活着,并不是为了你一个人,而是整个家族荣辱!”

姑母的耳光打得又狠又准,一下一下激烈地落在她的脸上,亦抽动她已经蒙昧的一颗心。姑母的身后,是老迈的阿玛,老泪纵横,无奈而软弱。

如果是家道中落逼得阿玛早早离世,那么自己,何尝不是罪魁祸首之一?因为她没有本事保全自己,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中人一一衰落,无计可施。

她的冷汗涔涔而下,姑母说得对,她如何配做乌拉那拉氏的女儿?

她自昏聩的睡梦中被自己惊醒,落得满头满身的大汗,靠在粉末簌簌落下的墙壁上大口喘息。

生的感觉如此美妙,哪怕呼吸到口中的空气带着潮湿的霉味,中人欲呕。但,好歹是活着,还要好好地活着。

惢心不安地替她擦拭着,却又不敢惊动旁人,只得低声道:“小主,小主,您是不是梦魇了?”

如懿紧紧攥着惢心的手,哑声道:“不是梦魇,而是我的梦魇应该醒了。”她抬眼看着被水迹霉湿的墙壁,青苔丝生的墙角,永远湿答答潮腻腻的泥土地面,冬冷夏热的屋子。受够了,真的都受够了!

惢心会意地握住她的手,懂得地点点头,只道:“海贵人不在宫里,纸钱什么的不大好弄进来,只好咱们自己随意折一点,尽一尽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