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3页)

"小赵带了两个木匠去山里买木头了。看这鸡翅木,这纹理,妈的,漂亮吧?"

"就堆在院子里,夜里不怕被人偷?"

"有人看着。"

"谁看着?"

"我呀。反正我天快亮才睡。"老史一边点了烟斗--鸡翅木雕刻,一边带路引着晓鸥往院子另一头走。

院子到处是木屑、刨花,木头的香味把晓鸥心里的不痛快全更替了。院内种了些幼树,是晓鸥不认识的树,老史马上让她认识了它们:鸡翅木在变成木材之前的样子。走到院子那头了,一幢更加土气的自筑小楼朝着另一条街道。老史用钥匙打开门,一房间木雕,各形各色,一时辨不出它们是什么,但每件都有自己的生命。比它们懒散、厌世的创造者更有生命。老史的懒散厌世多么带欺骗性?他有多活泛、多生猛看看这一件件作品就知道了。

灯拧开了。灯光是讲究的,给每件木雕以追光。晓鸥看见了虎、豹、胖裸妇,皱纹满脸的老人……都在似与不似之间,不似的那部分,靠你想象力去完整它,每一座人或兽或器具或景物都是天下独一份,都有着绝对的不可复制性。

"我过去白活了,不知道鸡翅木表现力这么好。你看这些木纹,"他摸着木雕老汉的脸,"就让你想到鬼斧神工,人为什么不跟自然合作呢?一件半天工半人工的作品多有形而上。"他又摸着胖裸女不对称的乳房,顺应天然木纹雕刻的。

晓鸥认为这么多好作品足够开个史奇澜作品展览了。开了,在南宁市文化馆。怎么样?没几个人看。小地方,又太偏远,到北京或者上海开去呀!北京联系了,老说考虑研究,定了之后通知。还去过哪些大展览馆和美术馆?去了广交会,西方商家看上了几件作品,下了订单,每件做四十件五十件,必须跟展品一模一样。那做出来了吗?做出来了,史木匠什么做不出来?

他自我贬低地笑笑。晓鸥明白艺术的不可重复性令他享受,而多次重复却折磨他。他没余下多少盛年时光,多半要被重复制作的木匠劳役消耗。他以为陈小小和儿子离开了他,他对人间别无他求,能做出些好作品,让散去的家补回他一点什么。就算是小小和儿子把他出让给他毕生想做的事,让他独自为那些事殉道。他的痛苦在于,他正要做烈士,发现所殉之道并不地道,他丧失了做烈士的初衷。小小和豆豆的出走白搭了,家庭破碎也白破碎了。

他口中谈的不是这些。他摸摸这只"虎头",拍拍那片"荷叶",在自语地纳闷大自然怎么会把形态、动态、笔触藏进这些木讷之物。需要心诚眼明手高的人把它们一点点发掘出来,那些让他复制四十件、五十件的欧洲、美国的商人难道不明白大自然是上天的艺术?一颗沙子都不会复制另一颗,连两条完全相同对称的眉毛都找不到,鼻孔,乳房都不会一模一样地配对……他只能在复制品上做手脚,把五十只虎、四十个裸女做得基本一模一样。现在他手中还有订单,有的木雕要重复两百次。应该培养一批复制木雕的徒弟。培养了,做出的东西给退货了。连工匠都不能复制?可不。

她无语。

"你怎么找着我这儿的?"老史这会才想到他一开始就该问的话。

晓鸥懒得告诉他。她这才感觉到找他找得很累,因为人没上路,心早就开始跋涉,哪儿都找了。缓过来再告诉他。或许用不着告诉他了。老史从来都说不出创造一件雕刻的过程,因为过程不算数,她在找他之前,心里有多少份繁复矛盾的过程?只有结果算数。结果在他面前:她来了。

"春节前那次碰到你,你比现在胖一点。"晓鸥说。

"除了你们女人谁这么计较胖瘦?"他总是装着不爱美。

"不是个个女人都计较你的胖瘦。"

"我知道。"他赶紧堵住她,生怕她提小小,生怕她让他想起小小。

"哎,这些作品卖给我吧。"

老史脸上神情一阵变动。晓鸥见过翻脸的史奇澜,但她吃不准他这会翻什么脸。神情变动停止了。到底没翻脸。

"为什么?"他对她这种什么都敢买,什么都买得起的气概是反感的,他那反感的笑藏都藏不住。

"不为什么。就因为我喜欢。"

"那你把我买了得了。"

"你卖吗?"

"开价你可别生气啊。"

晓鸥后悔自己刺痛了他的自尊。阔女人常常买自己不懂的东西,何况她现在已经不是阔女人,装装而已。

梅晓鸥投入了不赌的老史的怀抱。不赌的老史真好,气味都不一样了,虽然不是洁净的气息,但闻上去单纯。木头跟他一样,散发着单纯的气息。老史垂下头,亲吻着她的头发,吻得很轻,新生的树叶撩过一样。这一棵多情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