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维加斯的谜语(第2/9页)

我说:“都像薛教授您这样,我们可没法管理哟(我在句尾加了个‘哟’,以软化语气)。”

机器还转它的,继续以它那些颜色、形状、数码在暗中拼凑一个结果。老薛挺括的身体从侧面看不十分挺括,胸部防御性地微向后闪,脖颈略向前,像个恭顺而自有主见的听差。

我终于大声打着哈哈发怒了:“行了行了老薛!

他的神志被我嚷得一个跌撞,然后回过头,眼里一片黑暗,根本看不见我拼命撑出的笑里那对于贪婪、自私的深仇大恨。

车上又下来两人,来催老薛和我。机器正往那只小塑料桶里猛烈地下硬币,已下了大半桶,却没有停的意思。那两人见这情形全都不吱声了,敬畏地瞪着眼。是对这不停旋转的玩艺正在做的一个秘密决定的敬畏。一个让偶然和必然重合的,不以我们意志而转移的决定。

“再拉,肯定出三个‘7’!”其中一人耳语似的说,怕吓着专注得面色煞白的老薛,也怕惊动周围正在惨输的人们。

另一人说:“嗬,老薛头好手气来了!妈的,咱输的都跑你兜里去了!”

我往后退一步,闭嘴了。我可不能把这老头和他的好运气活生生拆散。我冷漠地站个“稍息”姿势,手臂抱在胸前,准备好好做个局外人。

连赌场的一个警卫都慢慢晃过来了,看看这帮子中国佬怎么把这机器给笼络了。

两只塑料桶满了,老薛每一把扳上去都不是空的,每次第三个“7”都沉浮不定,却在与另外两个“7”并肩时滑走了。硬币坠落又溅起,发出那廉价金属浅薄的撞击声,热闹、聒噪的好运气。

车上又来三四个人,来看老薛稳稳地向三个“7”攀登,没人催促。司机按喇叭的声音,谁都听不见,听也当喝彩。我换一条腿“稍息”。

老薛却忽然转脸问道:“还有几分钟开车?”

我知道他在问我,却没搭理他。有人回答他:“还有一分钟……”

另一个人马上说:“你表快了,还有两分钟。”

老薛果断地说:“走吧。”

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表现出的节制救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他面无人色地傻笑着,被大家拥上大轿车,似乎最后这份节制几乎要了他的命。亦似乎这份不着边际的恩宠是敬业一生的他无力承受的。他上车后挨到车最后一排,挨着坐下来,傻笑始终在嘴角和门牙上,煞白的面色始终不改。别人替他把所有赢来的硬币兑换了,换成几张钞票。变成钞票你意识到这份赢其实很菲薄。有几个人说:“请客请客老薛发财了!”

老薛满口应允,说:“成啊,钱你们先揣着,付完饭钱有剩再还我。”

那天晚上真是老薛开了二十来口人的饭。饭后也就剩了几个角子。老薛那么伤元气地赌一场还是维持个不盈不亏。

我才发现老薛其实是这个群体里对钱最无所谓的一个。

也就是从拉斯维加斯回洛杉矶的路上,老薛告诉我他女儿也在洛杉矶,住得离我不远。我奇怪他从何知道我住哪里。老薛马上读懂我脑子里的狐疑,说:“听你跟司机唠嗑,你告诉他的。”他已把一片小纸掏出,递到我手里。三天里他大概一直埋伏着要给我这一纸地址。

又过了几个月。不记得确切的时间跨度了,用我的时间换算单位:又陪各种代表团去了四回拉斯维加斯;或者,又挣扎出三个短篇小说来。老薛的女儿忽然跑到我家来“认认门儿”。她说她去“尼蒙马克斯”买东西,路过我们这个邻里,忽然想到她父亲给过她一张我的地址。我当时随手写了我的地址给老薛,因为在美国住了十来年,没有一个人按我留的地址找回来的。就像我,每次收到的名片、地址都先在我皮包里呆一阵,呆到临时交往的情面完全冷了,我就把它们扔掉。我从来、从来没想到要寻着萍水相逢者留下的一纸潦草地址去“认认门”。

老薛的女儿倒是个可爱人物。她叫薛艾丽丝(我不计较她隐瞒她的中国名字),三十四五岁,或更年长些。更年长些,十分钟后我判断。她有着挺古典的脸和气质,一边侧面非常美丽,另一边挺平庸。还有她非常多汁的大眼睛,以及间于调侃和调情之间的“东北二人转”话音。上来就没什么生疏感。在美国这种半熟人是最正常的关系,也最令人舒适。

她说:“我爸说你给他买去疼片,都大半夜了。”

我说:“我包里正好有。赌场里容易犯头痛。”

“我爸对你印象特好!”

我当真一臊。早知道该对老薛好好些。我问艾丽丝,老薛随代表团考察得可还成功,回国后可还硬朗。艾丽丝说,老薛没有随考察团回国,留下了。她口气轻淡、平常,使老薛这个不太平常的变迁平常起来了。我客气一句“有空带你爸来玩”。但我知道我肯定会为这句话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