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裙(第3/6页)

健将从沙发上站起,帮海云理着衣裙背后的折皱。妈一向放心把自己交给儿子整理。

海云望着镜子里比自己高大半头的儿子,忽然感到满足极了。“健将,你妈还有几年看,啊?”

健将带粗糙指甲的手指顺海云脊背朝两侧移,渐移到她腋窝。“买下了,妈。”他阴狠地说。

海云吓一跳,这个阴狠的健将是她不认识的。她斜一眼儿子:“小死人,你当我家?!”边说边走回试衣间。

健将没言语,两只大手空张在那儿,像一不小心刚放跑一对鸽子。

海云结果并没买下那件夕照红的太阳裙。但它让她在公共汽车上高兴了一路,因为它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机会让她发现自己原来还余下那么多年华。那尖锐的色彩凿子一般将她三十七岁的表层凿了个缺口,青春哗然涌出。

健将却一路不理睬海云,认为妈背叛了他。妈向着老东西,心疼老东西的时候就是背叛他。也背叛她自己——她的快乐就剩下那么一丁点了。几百块?卡罗一件皮夹克上千!一条领带上百!卡罗有,你凭什么不该有?!……

车到站,海云娘俩刚下车,一辆米色小车在路旁边停住,车篷敞着,卡罗“Hi!”了一声摘下脸上风镜。海云和健将都不懂英文,卡罗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海云喜悦地从健将手里夺下一大包刚买的衣服,搁在车后座上。

健将对海云说:“我自己走回去。”扭身已拐上便道。海云只得对卡罗笑笑,比画着让他开车。

卡罗仍嚼着口香糖,显在腮帮那层透薄的皮肤上的牙齿运动似乎已疲乏透顶,却是务必要嚼下去。卡罗盯着前方,朝着海云的半张脸带一点微笑。是出于礼貌。海云觉得他的另外半张脸一定是不笑的,因为不必浪费礼貌。她从没有与卡罗挨这么近过,近得能嗅到他的口香糖气味。这时她发现他相当的美,尤其眼睛,上下两扇浓而长的睫毛各朝各的方向翻着,使那眼华贵起来。他鼻子与额相连的线条有亚洲人的柔和及欧洲人的鲜明。他是周先生四十八岁时得的儿子,海云见过他母亲的相片,一个粗大的金发妇人,到卡罗,怎么就会出来一个这么优美的杂种?

卡罗猛一个拐弯,海云眼一晕,不禁“哎呀!”一声。卡罗咯咯地笑起来,然后伸过胳膊,似乎要拦腰拥抱海云,却是替她拉住安全带,系牢。再次对她出声地笑。

从这笑中,海云几乎大喜过望地发现,卡罗也有着与健将相等的没出息。那种公然对学问和才能的轻蔑,就在这笑容中。不同的是卡罗对这份没出息是认清的,健将却毫无认识,因此卡罗的没出息表现出来便是一种脱俗,一种迷人的颓唐情调。卡罗在兜很大一个圈,无非想炫示他和他车的风度。

海云心里突来一阵对这混血青年的恨意。

她的健将有什么?她的健将趴在地上一块块地擦亮大理石,供这杂种少爷潇洒地踏过去;踏进他那寝宫般的卧室,去弹他的钢琴。海云不懂音乐,正如她不懂世上绝大部分事物一样,但她也听出卡罗弹得多么半调子。周先生说卡罗没去上大学是因为几个二流大学没有录取他,所以他在准备考一流的学校。他早出晚归,是去图书馆悬梁刺股。有什么用?认真说他比健将更没出息,因为他是存心没出息,而健将对自己那份没出息纯粹无辜,纯粹不能自主。

当晚海云将买来的衣服一件件又试穿一遍。她穿着一件深蓝丝绒的晚礼服跑到客厅,那里有面镜子可容她向左转向右转,以及前进后退地打量自己。

周先生和卡罗并排坐一张长沙发,在看电视上的球赛。电视与沙发的角度很妙,第三个人绝对挤不进来。有回健将只是站在一边很受罪地看了一会拳术,周先生便客客气气说:“喂,你房间不是也有电视吗?”健将从此被堵回了自己的小房间,去看他那十三寸了。从此健将也恨绝了参加到这对父子中去的单方面愿望。海云从此上哪儿都带上健将,她知道儿子比自己还孤独。

海云看着蓝丝绒夜空般的莫测。周先生和卡罗在谈着什么,各人手里捧一盏玛瑙色的酒。他俩并不在看电视,只是借电视来营造一个只属于他俩的氛围,以这氛围在这家中做一种微妙的划分。

“健将!”海云突然大声喊道。健将跑出来,见母亲微张着双臂,微笑地站在镜前:“来帮妈系一下这根带子!”她以下巴指着腰间。

卡罗瞪眼看着继母在这身不合时宜到极点的装束中显得既滑稽又美丽,口香糖也忘了嚼。

健将熟练地替母亲系上带子,又伸手到裙子里面,去抻平贴身的衬裙,他这套动作十分麻利灵巧,一看便知是常常做,彻底懂得了女性着衣要领和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