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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个倾向不好。”

“你不问问这几天我的案子有没有进展。”“噢,你的案子有没有进展?”哪个案子?“你简直不能相信,我的宝贝儿,一点进展也没有。”

“真不能相信。”究竟是哪个案子?

“你想好蜜月到哪里度了吗?去我父母那里还是去欧洲?去哪里都要好好计划。别忘了,我们离婚礼只有半年了。”

“随你便。去欧洲不错,不过去你父母家也蛮好。”

律师有条有理分析去欧洲和去他父母家的利弊,我不断地拂开菲比摸到我嘴唇上的手,她听不见,但她知道我在做一件把她撇在局外的事。她不喜欢我做这类事。她开始揪我头发,因为她知道只要拿起这个叫做电话的玩意儿,她就会被撇下相当长的时间。我拿下巴夹着电话,一只手将菲比抱起,送到她的床上。我把她脑袋轻轻按在枕头上,然后去捻她柔软欲化的耳垂。这是我发明的十几种催眠术中奏效较快的,一个失聪失明的孩子最难办的是哄她睡觉。律师仍在电话里讲着半年后的蜜月。我在适当的时候说一句“真的?”“哦,好极了!”“太诱人了!”

菲比第四次挣脱我,坐起身,摸索着过来抓我的电话。我对着话筒说:“我正在起草一份文件,明天一早要用……”菲比两手死扯住电话,命也不要地往她怀里拉。“我明天再和你通话……”

“你说什么?”

他和我的声音都给菲比扯得忽大忽小。“我说明天……”

电话被我用力一挣,敲在我身后的墙上,菲比全部体重都吊在电话上,这一来便向后四仰八叉地跌到地上去。电话筒里的律师给我撞在墙上撞得不轻,语气有些光火。

“你那边到底在发生什么?”

菲比的号啕和他的质问同时发生。我撂了电话就会抱菲比,马上又想起律师在电话里刚给我一撞,再来这一撂,下面的情形可能对我不利。果然,他来了句“操”。他只有在高速公路上碰到堵车或蛮横超车的人才用这类痛快辞令。我忙把掌心捂在话筒上。要不怎么办?我总不能去捂菲比的嘴。

“操,你那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律师语气里还剩50%的冷静。

我连忙道歉,说女同事的孩子在哭。我没意识到我的手仍然捂在话筒上,把我自己的声音捂得严严实实。

“你怎么不说话?哈罗!……到底见的什么鬼?”我这才挪开捂话筒的手。

“对不起,亲爱的……”我的嘴甜起来。不遇到这么紧急的情况,我肯定为此类恋爱用语起一身鸡皮疙瘩。“实在对不起!”

“我以为你正在起草文件!哪来的见鬼的孩子?”律师的冷静恢复了。他那能够治罪能够赦免的冷静。我感觉自己在被告席上冷汗淋漓、面色如土,面对如此的冷静,我心里来来回回只有两个字:完了。

“不是……不是……”“不是什么?”

菲比委屈冲天,身子直打挺,哭声爬上更高的调门。她一点也听不见自己的哭声,这越发使她委屈,令她疯狂,菲比的哭声可怕起来。我完全给这石破天惊的哭喊震住了。律师似乎也给菲比震得目瞪口呆。我打赌他从没听过这样嘹亮的、完全没有潜在语词的、非人的哭声。

半晌,我听他惊叹一句:“我的天!”不过我可能听错了,他也许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叹服这哭声的不同寻常。它的纯粹的悲愤,纯粹的委屈、恐惧,它超越言语表达的一切表达,使它成为哭的抽象。因而它把它应含的所有意义变得全无意义,全无具体意义,成了啼哭自身。我发誓没人听过比它更纯粹的啼哭,世上不可能有比它更绝望、悲惨的啼哭。这哭声要把菲比撕成碎片,要么就是菲比把这哭声撕成碎片——似乎只能有这两个结局。

我的喃喃低语又来了。我把仿佛正在碎裂的菲比捧起,把她泪汗交加的小脸贴在胸口。电话和律师一块被撇在一旁,我只是用那些我和菲比之间的语言悄悄劝慰这个孩子。她听不见这语言,她的理解力直接接收它。

话筒里沙沙沙的声音当然是律师逻辑缜密的追问。但我不去理会它。我只是想着菲比的不幸,我和菲比分承的不幸。我不能不让菲比把这巨大而抽象的不幸感发泄出来。我得让她好好发泄,她有这权力。我得给她的发泄以出路。我抱着哭得抽搐的菲比,世上其余的事都是扯淡,都没有一盎司的重要性。我知道律师会跟我没完,他还在电话里条条在理头头是道地追审着我,他一定冷静得要命,冷静得阴森。他冷静的质问成了听筒里沙沙沙的细小噪音,奇怪的是,它听上去不冷静,而是歇斯底里。

“……你必须给我解释——你为什么说谎?”我说:“我马上给你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