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4页)

一秒钟都浪费不起了,可英格曼神父仍在满心火烧火燎地浪费时间。

“神父!”法比从后院跑来:“墓园里都是日本兵!他们跳进墙里一直埋伏在那儿!”

英格曼一下推开了厨房的门。他脑子只剩一闪念:但愿这些女人能像所有的中国良家女子一样,温顺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但英格曼神父在推开的门口站住了。

女人们围着大案板,围拢一截快燃尽的蜡烛,好像在开什么秘密会议。

“你怎么在这里?”法比小声问。

“是我叫她们上来的。”玉墨说。

“十几个日本兵刚才没跟他们的长官出去,守在后院墓地里呢!”法比说。

玉墨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转向英格曼神父:“我们姐妹们刚才商议了……”

玉笙说:“你跟谁商议了?!”

玉墨接着说:“我们跟日本人走。把学生们留下来。”

英格曼神父立刻感到释然,但同时为自己的释然而内疚,并恨自己残忍。

法比急着插嘴:“你们真以为有酒有肉?!”

呢喃说:“真有酒有肉我也不去!”

玉墨说:“我没有逼你们,我自己能替一个是一个。”

红菱懒懒散散地站起来,一面说:“你们以为你们比赵玉墨还金贵啊?比臭塘泥还贱的命,自己还当宝贝!”她走到玉墨身边,一手勾住玉墨的腰,对玉墨说:“我巴结你吧?我跟你走。”

玉笙大声说:“贱的贵的都是命,该谁去谁去!……”

几个女人嘟哝起来:“我还有爹妈兄弟要养呢!”

“又没点我的名,我干什么要去?”

玉墨恼怒地说:“好,有种你们就在这里藏到底,占人家地盘,吃人家口粮,看着日本人把那些小丫头拖走去祸害!你们藏着是要留给谁呀?留着有人疼有人爱吗?”她现在像个泼辣的村妇,一句话出口,好几头挨骂,但又不能确定她究竟骂谁。“藏着吧,藏到转世投胎,投个好胎,也做女学生,让命贱的来给你们狗日的垫背!”

玉墨的话英格曼神父不太懂。有些是字面上就不懂,有些是含义不懂,但法比是懂的,他生长的江北农村,不幸的女人很多,她们常常借题发挥,借训斥孩子诉说她们一生的悲情。让人感到她们的悲哀是宿命的安排,她们对所有不公正的抗拒最终都会接受,而所有接受只是因为她们认命。玉墨的话果然让绝大多数女人都认了命,温顺地静默下来。

“你们不必顶替女学生。”法比对玉墨说。

玉墨愣了。法比感到英格曼神父的目光刺在他右边的脸颊上。“谁都不去。”

英格曼神父用英文说:“说点有用的话,法比!”

“让她们全藏到地下室,也许日本人搜不出来。”法比说。

“这风险我们冒不起!”

“南京事件的时候,直鲁军和江右军几次跑进教堂来,我们不是躲过来了吗?”法比启发神父。

“可是日本人已经知道女学生藏在教堂里……”

“那就是你向日本人供认的时候,已经想好要牺牲这些女人了。”激动的法比发音含煳但语速飞快。他看老神父吃力地在理解他,便又重复一遍刚才的指控。他从来没像此刻这样,感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国男人,那么排外,甚至有些封建,企图阻止任何外国男人欺负自己种族的女人。

“法比·阿多那多,这件事我没有跟你商量!”英格曼神父以低音压住了法比的高音。

门铃响了。蜡烛上的火苗扭动一下。

“快到地下室去!”法比对女人们说:“我活着,谁也别想拉你们做垫背的!”

“没有拉我们,我们是自愿的。”玉墨看着法比,为这一瞥目光,法比等了好多个时辰,好几天,好几夜,这目光已使法比中毒上瘾,现在发射这目光的眼睛要随那身躯离去,毒瘾却留给了法比。

“我去跟少佐说一声,请求他再给我们十分钟。”英格曼说。

“二十分吧。装扮学生,二十分钟是起码的。”玉墨说。

英格曼神父眼睛一亮,他没想到赵玉墨的想法比他更聪明、更成熟,干脆就扮出一批女学生来!

“你觉得你们能扮得像吗?”英格曼问。

红菱接着道:“放心吧,神父,除了扮我们自己扮不像,我们扮谁都像!”

玉墨说:“法比,请把学生服拿来,不要日常穿的,要最庄重的,要快!”

法比跑到圣经工场,开始往阁楼上攀登时,突然想到,刚才赵玉墨没有叫他“副神父”,而是叫他“法比”,把“法比”叫成了一个地道的中国名字。

英格曼神父的恳求得到了少佐的批准。他的部队在寒冷中静默地多候了二十分钟。英格曼给的理由是说得过去的:唱诗礼服很久没被穿过,有的需要钉纽扣,有的需要缝补、慰烫。士兵们站在围墙外,一个挨一个,刺刀直指前方。多二十分钟就像二十分钟吧,好东西是值得等待的。日本人是最讲究仪式的。一盘河豚上桌,都装点成艺术品,何况美味的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