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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所有日本兵围住村里二十多个稻草垛,刺刀从四面八方捅进去,没有一刀不见血。一个个稻草垛还是如常的沉默,没有一根草哆嗦。翻译开始喊话,说想活的快出来,马上要放火了。稻草垛不动,无语,如同惯常那样,吃进多少秘密,却从来不吐。汽油泼上去,火虎啸狮吼地烧起来。日本兵柱柱着长枪,看火中的稻草垛先成金的,后成红的,最后成黑的,灰白的草末灰动弹起来,在稠腻的冷风里起舞。空气都是血肉焦糊味,饥饿了几天的日本兵趴在地上呕吐出胆液。他们不必去查点,也大致清楚这场戮杀的战果。而他们一点也不得意,为着什么不可名状的理由悻悻、沮丧、窝囊。他们最终也没有勇气揭开一个个成了灰烬的草垛。他们心照不宣地拭去刀尖上未干的血。一个村的女孩被他们歼灭了,这点他们心里有数,但她们那样温顺、沉静接受了死亡,他们为此失魂落魄。接下去,他们放弃了对整个村子的烧杀掳掠,深一脚浅一脚开拔了。这是他们在侵略中遭遇的最不寻常的一次抵抗。

乔红梅写到这里,发现两眼胀胀的不再看得清字迹。她从来没想到会为自己的村庄如此自豪。她从来就没有发现二百多个牺牲的少女如此震撼她,也没有发现她们的牺牲有如此的意义。是她赋于她们的意义吗?或者原本就存在的意义被她突然追寻了出来?

这人在读了她的故事后只回了一句话:“面对这样一个故事,我完全哑然。”

她想告诉他,她从来没把这个故事告诉过别人,甚至没有告诉过她的丈夫。她不知为什么。或许在她为它找出意义之前,它只是所有抗日战争惨烈故事中的一则。她没有向格兰讲述它,因为她向他撒了谎,就像她对不少人撒谎一样,只想为自己捏造一个出生地,内蒙、西藏都行,都远比那个缺见识、缺胸怀的小村庄强。她对格兰谎称是黄山人,她想用黄山的伟岸替代小村庄的小家子气。

乔红梅却克制了自己。她只向这人原原本本把村庄的历史讲下去。她说村里自从少女绝迹后,对女孩的态度完全变了,再不叫她们“赔钱货”。牺牲的二百一十三位童女成了全村人的护身神明。他们开始重女轻男,送女孩子进镇上的学校而剥削男孩子的劳力。(再一次证明村民们的狭隘和愚蠢)。村里渐渐有了女孩远走高飞的风气。去镇上念书的女孩们,很难再回去嫁村里的男孩。她的母亲家境太差,没有去镇上念书,因此母亲的梦想,就是养一个女儿,送去镇上念书。

这人说,我现在正看着你,两眼乡愁,心里有一点疚痛。你为自己大动感情感到莫名其妙。你难为情了,把脸调转开。

乔红梅说,谢谢你的耐心,听我讲了一个离你十万八千里的故事。知道美国人不喜欢悲剧,我丈夫就不喜欢。她一想,不对,她这算什么?讲格兰坏话吗?

便删掉最后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