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3/3页)

新兵们仔细看着与我有关的一切:输液架、氧气瓶、白色的床和白色石膏里的我。他们不怎么敬慕。令我欣慰的是,他们也不装着敬慕。最后他们注意到我对面墙上的报纸,那是孙煤照我吩咐贴的。

我深信他是我葬送的。

我后悔的事很多,最最后悔不该为那几把乐器去送死。为唱一个高调,而葬送了他。泥石流停息后,没有找到他。他不见了,消失了,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

整座大山成了他的坟墓。

他死得不管是伟大还是渺小,全是我一手造成。我将永生永世摆脱不了那恶梦般的深沟……

那样的深沟,只可能出现在恶梦里。我和他隔着深沟声嘶力竭、而又无声无息的呼唤。呼唤……

我相信世间有这么一种情感——

我相信我终于找到了久久爱慕的人。他不存在了,也许从来没存在过,但又有什么相干?那种爱慕之情并不需要一个实存的对象来寄托。我找到了“他”,也就对自己的痴情有了交代;对自己蒙昧而赤诚的年龄作了告别……

我最想跟他们谈的,就是关于“后悔”。

可他们,这些新兵们只管傻里傻气地瞧我,并不巴望与我交谈。

我待在硬壳里,是有理由被他们参观的。

但这样被参观太不好受了,因为我毕竟不是标本、化石什么的。

我想起那次参观恐龙。巨大化石使我感到巨大威慑。但遗憾的是,我在最后一刹那看透了它。化石的某个局部有点小破绽,我用手顺着破绽抠了抠,竟抠出一小块报纸!这个庞然大物竟是用纸浆做成,涂上颜色、上了釉料,再像拼装玩具一样拼起来的。这东西作为玩具是太恐怖了!当时,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怕大家扫兴,怕历史的严肃性被怀疑。

还怕人们像我一样,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

我想我应该打起精神来,跟新兵们谈谈这些。

可我不能动弹,束手无策地被他们参观着。我渐渐感到难堪、恼怒。

喂,有你们这样看的吗?难道我他妈是个恐龙蛋?!

二稿于一九八六年四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