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第4/5页)

他马上说:“我是二十五床,外科的。”

“我来帮你找吧?”

他奇怪了,护士讲话没这样柔和的。他问:“你……不是护士呢?”

“不是。我也是住院的。你眼睛怎么了?”

“医生讲,伤到脑壳,眼睛就受影响。”他摸着墙根,颤颤巍巍站在那儿。从背影看,人人都会当他是个小老头儿。

陶小童帮他寻找那颗棋子儿。他脸上浮着讨好的笑容。

“我刚才在楼梯上绊了一跤,一盒棋子都落了。我捡了半天,还差个‘连长’。”他下的是军棋。

陶小童终于发现那颗棋子的着落,但无法拾。它落进了痰桶,正浮在一滩挺浓的痰上。她劝他放弃这颗棋子,而他坚决不肯,硬要下手去捞。

“这不是我自家的东西,是我到楼上向一个娃儿家借的。少了一颗,他硬不饶我。娃儿家嘛,又是个小瘫子……”他当真把那颗棋子捞上来,陶小童一阵恶心,急忙走开了。他摸索着进了水房,在那里冲洗。第二天陶小童又在楼梯口碰见他。这简易楼的楼梯极不规则,因此他又跌了一大跤。

陶小童忙上前搀扶他。这回他像老熟人一样跟她拉呱起来。

“我们一块伤了七八个呢……一个当时就牺牲了!一大块石头落下来喽!跑?你跑得赢!……还有几个伤不重,现在都出院回家了。我们那地方只要负了伤,都批准探亲假。”他似乎对负伤还有点求之不得。“我伤好了,也回家!”他黑黑的脸很窄,笑起来嘴巴几乎横贯两腮。这使他笑的时候像个傻孩子。他还对陶小童讲了许多施工的事。

初期失明的人,特别受不了寂寞,逮着谁就要跟谁唠叨没完。许多瞎子算命或许就是为找个永久的谈话理由和谈话对象。瞎子和人交谈,他并不希望对方多插嘴,也不在乎对方的表情,哪怕对方满脸不耐烦,也不影响他的兴致。对方只需时不时哼一两声,作为他每段话的支撑点,就够了。

他正谈到兴头上,一个护士走过来,叫道:“二十五床!”

他立刻老实了,极胆怯的脸转向声音来源。那护士上来搀着他快步走去,嘴里说着:“你瞎跑什么?不是规定你卧床的吗?”

“二十五床”不敢像护士那样轻快迈步,身体重心始终拖在后面,十分惶恐地半张着嘴。

陶小童忍不住跟了去。他已端端正正坐在床上,两手平放于膝盖,好像在等着拍照。

他的同屋是个重庆兵,马上招呼陶小童进来。“二十五床”听见陶小童没走,失明的眼睛忽然飞出一道神采。

重庆兵说:“这个狗屎医院,丁点儿耍头都没有!”他问陶小童:“你会不会下棋?”

不等她回答,“二十五床”十分情愿地跳下床,满地摸鞋,一边说:“我再去借棋!”过了一会儿,他兴冲冲揣着一盒军棋回来了。

陶小童看着他茫然的笑脸,心里一紧一缩的。刚才重庆兵对她说,“二十五床”情况不妙,已作了一次脑外科手术,过两天还要做一次,做不好会死的。他还糊里糊涂活得蛮快活,天天合计回家探亲的事。

铺开棋盘时,重庆兵说:“嗳!你不是有李子吗?去去去,拿出来招待招待!”他对“二十五床”说话用极不耐烦的口气。城市兵总喜欢当着姑娘面虐待农村兵,这是一种风气。楼上有个农村兵被病友支使去向护士讨二十个便盆,结果讨到一顿臭骂。护士长跑去查问,那几个城市兵不仅不认账,还当着一群女护士要把农村兵捆起来,说他成心耍流氓,逗得女护士个个心花怒放。

“二十五床”从床头柜拿出一包李子,跌跌撞撞走回来。他说这些李子是油库工地的战友们送给他的。李子全都又青又小,他却十分珍爱地捧着。重庆兵取笑他,说平常无论怎样动员他,他都不舍得拿出来吃。

就在他把李子往床上一倒的刹那,陶小童脸色一下变了。她分明看见兜李子的破军装少了一枚领章。

“你咋个了?不好了?……”重庆兵关切地问。

她勉强拾起一颗棋子。她又回过头,那少一枚领章的军装蓦然刺痛她。“二十五床”用一把锯条磨成的小刀,摸摸索索地削着李子皮,削完统统放在一只茶缸里;陶小童明白,那是给她的。

她不敢看他,是怕在这张太单纯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丝的邪恶,或是怕自己的目光带有哪怕一丝丝杀伤力。她不敢看他,是怕一切固有的好恶是非会一下子乱了次序;或是怕他几天后万一死了,自己会像做恶梦一样想起他的形象。

她渐渐怀疑起自己,怀疑自己的女伴,怀疑蔡玲那一声大喊,统统不是真实的。这张稚气未脱的脸,这张简单甚至有些傻头傻脑的面孔,怎么可能就是窗子上那张可憎的“大白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