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3/4页)

“我们下次来,是要给小童迁户口的!”爸爸口气强硬,他已战胜了暂时的脆弱。不管我懂不懂,爸爸已在阿奶死后告诉我:阿奶和阿爷有过极不名誉的过去。

他们又朝四周喊起我的名字来。

我感到又饿又渴,口干舌燥。一再努力而发不出声音,使我的两扇肺也疼起来。人有了希望而无法接近它,真是活受罪。

有人在轻轻抽泣。听出来了,是蔡玲。

“哭有什么用?”

一个熟极了的声音说。但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是谁的声音。

“大家别喊了!”熟悉的声音又说,“你们想想,她要听得见咱们喊,会不答应吗?”

我又张大嘴,丹田微微发颤,但还是一点效果也没有,我急得要发疯了。可越急越找不到发音要领。就象蔡玲那种奇怪的病,小便憋得越厉害越尿不出。

他们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其实他们再往前一点,就有可能发现我。但他们灰心了,提前为我哀悼起来。没人再吭气。

我突然冒出了个怪念头:是不是我已经算死了?死搞不好就是这种状态吧,它使你照样感觉着人间的一切,却无法做出反应。其实谁能搞清楚死人有没有想法,思维是否与肉体同时停止活动,灵魂何时脱离躯壳,出窍的灵魂又以什么形式存在,等等等等。真的,说不定我已经死过了,活着的是灵魂。

这样一想,我更希望他们把我找到,由别人鉴定一下:我是否活着。我不相信自己的鉴定,好比我不敢自己下结论说自己是个绝对的好人一样。

我做过无数好事,但我不一定是个好人;我还在转各种念头,但我不一定还活着,两者是同样道理。

蔡玲一边哭一边用手在石堆里刨。在那儿是挖不出什么名堂的,假如你再前进几步,就会刨出我的一堆头发。

我的头发又黑又密。有次洗完头,我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徐北方偷偷把我画下来,还给画取名叫“穿黑蓑衣的姑娘”。他准备拿这张画去投稿,结果被孙煤撕了。其实画的是背影,不知她凭什么咬定是我。我早上说过,孙煤的感觉很神秘。

当然,徐北方现在失去了画一切人的自由。他闹得太过火了,居然亮出一杆真枪来,还把枪口朝一位首长脑瓜子比划,这下性质就变了。按待遇他该送军事法庭,但另一位首长说造成他行凶的原因很复杂,不能单方面追究责任,先把他关进警卫连小黑屋写几天交代再说。宣传队派人去送东西,问他什么话他都回答:“他妈的!”

“喂!你们看!”蔡玲果真刨出东西来:“一只鞋!”

那是我的鞋。

“证明她肯定在附近!”

我突然听出来了:做出如此英明判断的人是孙煤!我的班长,我的情敌!她差点当上电影明星已离开宣传队快一年了,她怎么会来这里,来救我?”

“咱们分头找吧!”有人说。

“天这么黑,瞎找能找出个鬼来呀!”有人又说。

“对,明天天亮再来找吧!”一大群陌生人说。

只有蔡玲还在卖力地刨挖。她又刨出我另一只鞋子。似乎坚持刨下去,就能把我一部分、一部分地刨出来。她呼哧呼哧的喘息几乎就在我耳边。

这回我说什么也得喊出来。我张大嘴……

“蔡玲!你先别挖,我好象听见什么声音!……”孙煤说。

大家都静下来,听我往外猛呵气,我的嗓子眼就这么大本领了。

“什么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哇。”

“别说话!”蔡玲说,“我好象也听见了,好象有人哼哼!”

那是她听错了,我可没哼哼。

“不是哼哼,我听见的是喘气的声音!”孙煤坚定地说,“再找找!分头找找!”

“我明明听见有人哼哼!”蔡玲趴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她刚刨的坑上。

想必人们是散开来寻找我。但很快又都失望归来,说压根没有任何声音。有几个人几乎从我身边绕过,如果他们费心稍微找得仔细些,也不至于漏下我。

天是黑得愈加浓重了。我身上这棵树不再抖索它的枝叶,一切都静下来。大自然象在酝酿新的阴谋,万物都在心惊肉跳地等待着……

“天变了,搞不好还要下雨……”

“我听人说,天亮前这里还有一场泥石流。”

“那我们怎么办?……”

起初这议论声像窃窃私语,渐渐明朗起来,似乎这没什么不光彩。说明白些,他们不愿陪着我在这危险区域待下去。我也认为这想法正常极了:为一个死得差不多了的人,何必让一群年轻生命冒恁大险?

不过你们一走,我会好孤单好孤单。

看来他们认为我死定了,拿着我的一双脏极了鞋——作为我的凭证——走了。那双鞋将代表我参加我的追悼会,一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