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3/3页)

在他跟我谈了一大阵团组织的一系列伟大原则后,我服了。他还真行,能把一份最标准的申请书背给我听。然后他对我的名字发表了意见。

“这名字不好。你想,有啥意思呢?”

前一阵流行改名字,我们街口小食店的大师傅都改叫“张红卫”。我也想改,可阿爷坚决不让。我明白团支书的暗示,我的名字既无时代感也无革命性。比如孙煤,她家兄妹四个,分别叫“钢、煤、棉、粮”,都是解决国家大问题的。王掖生,生在山东掖城,那是个老根据地,意义也不浅。

我躺着。突然感到很饿。真让我惊喜:一套垂危的脏器居然还有这样正常的要求。我想去咬头顶上的树叶,它看上去汁水充分。可我够不着,稍微动一动,全身七八处伤就同时给我厉害瞧。我还想喝点什么。真烦人,一个快不行了的家伙事还挺多。

我要是活活饿死可就惨了。饿死的人都把眼睛睁得老大,那样形象不好。我才二十二岁,这年龄的少女理应有个美好的死法。可能的话,周围搞些花。谢天谢地,不要那些永不凋谢的塑料,那种花可以开到下一个英雄牺牲的时候。

我的名字的确不够分量。陶小童?一点也不帅。不象别的英雄,光是名字就把人镇住了。

我长到很大还没名字。上小学报名时,阿爷一路上提了几十个方案,都被我否了,一直讨论到老师面前,仍没结果。老师催问,阿爷一急,随口出来一个“陶小童”。大概直觉帮了忙,他忽然发现孙女极象瓷娃娃。

回家路上,祖孙俩都不满意这名字,彼此怄起气来。早知道就取这样一个拆烂污名字,何必绞那么多年脑汁。我当时想,阿爷真不象他自己说的那样有学问。

阿爷取名字的计划先于我的出世。早在我呆在娘胎里他就开始伤脑筋了。他要取一个见学问、叫得响、写得美,脱俗又不怪癖、简单而又独到、雅致而又浑朴、别出心裁又不见匠心、似曾相识又耳目一新的名字。他对自己的才华、学识抱希望过大了,所以它们难免不让他失望。

阿爷首先搜刮出一肚子故事,来启发灵感。娥皇好、女英也好;宣姜美、庄姜也美;夏姬呢,害得三个国家为她开仗。妲己爱看封王杀人,要不得;褒拟不错,又太古怪,非要点烽火台才肯笑,把国给搞亡了;阿娇可爱,但千金买得相如赋也没换回宠来,命苦。阿爷说,他羡慕古人取名字的无拘无束,似乎越近代,取名的套子越多,左邻右舍,唤阿珍的就十个不止。可太脱俗不行,总得取个象名字的名字吧。老阿爷对着一大堆古今中外的名字茫然了。

其实阿爷并不是我的亲祖父。这是我家一个秘密,无论谁触到这个秘密,阿爷就会变得极谦卑。有次我问,“爸爸姓陶,阿爷为啥不姓陶?”阿奶装聋,阿爷则很害怕的样子盯着她。爸爸与阿爷的关系也很怪,他喜欢翻阿爷的柜子,翻出一块刻图章的石头或一只很旧的烟斗,就大获全胜似的对阿爷说:“这个不是你的吧?”阿爷忙堆起笑说:“你拿去吧,拿去吧。”有次听见爸爸问阿奶:“你老实讲,我爹还留了什么给你?”阿奶立刻叫他滚蛋。阿奶虽说脾气恶劣,倒还没叫过谁滚蛋哩。

既然阿爷不是阿爷的孩子,那我从哪里来的?似乎我的的哥哥姐姐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背着父母叫我“外地瘪三”。小学头一个暑假,我带着成绩册到上海,父亲看着上面的名字,立刻对母亲做了个轻蔑的表情。母亲马上响应:“陶小童,这名字有什么学问?”她猛摇头,表示一百个瞧不上。父亲又说:“我们等了七八年,以为他能取出个惊世骇俗的名字呢!”隔了一会儿,他突然大喊一声:“陶小童!”我神经质地从凳子上起立,父母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似乎在喊一头小动物,这小动物果然对自己的称号有明显反应,于是逗乐了他们。

我想我用不了多久就会死的。

然后,千万个人将会很顺口地念出陶小童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