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6/15页)

前面的石台阶引着小径上了一丘缓坡。他犹豫着,吃不准自己是否上得去。霜降说别上了,要累坏的。他眼瞪得更狠些,身体深处发出一个“哼”,开始登上第一阶,第二,然后第三。每登一阶,那一声“哼”便更深。他眼瞪着什么呢?是在瞪他自己?他的那个意志在不疏忽、不依不饶地监视他自己。

“就是这儿一一这儿漂亮吧?”登上最后一阶,他说,将额歪到臂上抹了一把汗。

“这儿”是他与兆兆常来的地方,因此他背熟了路途。

兆兆就坐在她现在的位置上,身上那股淡淡的手术室气味让人想到“尊重”这词儿。兆兆也像她这样,捡起落在板凳上的银杏叶,一片片圈成一个整圆?大江也这样看她,带些夸张了宽容的笑,男人总这样夸张对女人的宽容,女人总对那夸张假装浑然,越发行为得没道理,越发需要男人来宽容她。女人会过分索取这宽容,也许兆兆就几番索尽了大江。

兆兆不会的。她不像那种不懂得在极致与过分之间把握分寸的女人。她会在大江刚感到冷落时,将手里的叶叶儿散去。就像霜降现在这样一散。

霜降感到自己无论怎样动静,都在重复兆兆,其至模仿兆兆。却又不能取代兆兆。她知道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尊重是难得的,或这样的尊重或那样,或多或少。没有尊重什么都自搭,手拉手,拉得再急迫热情也自搭。不然你大江为什么总是一拉我的手就缄口?你从来不能够从这手拉手中发展出任何东西,因此你一拉我的手就是这副若无其事的样。

他将头仰在靠背上。手上却有许许多多的表情。霜降感到那握着她手的手的激动、叹息、欲望、伤感、爱、嫌弃。

“真好——你要去读书了。然后你去做个护士,唉,可能是护理师、护士长。”大江对着天空说:“那时你二十四岁?二十五?”

“那时你还来住院,我给你止痛片。”霜降将手反握一下。

“去你的,我才不来住院!”大江的手笑了,一颤一一颤。

“那你老了会来住院的。”

“为什么?”

“人老了,往医院跑得就勤了。”

“那你也老了。”

“嗯。”老了多好,老了那些梦想妄想痴想都死了。那时,大江,我或许会对你说,我爱过你。既然老得什么也来不及了,我会敢说的,我会说得心平气和的。我还会对你说:但愿人有来世。

“那你一定得用功学习,要做大医院的护理师啊。”他手那么一往情深。

“嗯。”她手迎合着。感到他的手的力远不止是手自身的。

“你那时一定是最好看的一个护士。”他手不可思议地烫起来,并满是湿漉漉的汗。

“穿上白袍子,大家都差不多。”

“你一定不一样,我肯定认得出你!”

“还有大口罩!”

“你不愿我认出你?”

霜降不语了。认出就意味着被遗忘过呀,大江。当然,遗忘掉一个曾使你动过心的女婢是顺理成章的事。遗忘很快就会发生了。遗忘是愉快的——等我一走,你会发现它多么愉快。首先让我们遗忘这手拉手,你从来没有命名过它。似乎他的手明白了她的心事,感到遗忘的逼近,便死扭住她的。

“这里好清静。”他说;“没人会到这里来。”为什么说这个?这样手拉手不必背人呀。

她突然明白了他手的激情〔明白的同时她的手也热起来。这是她的第一次,把自己全部地给予了。她感到满足后的无力。

她悄悄转脸去看大江。他的脸和全身在他的呼吸中起伏。你占有过我了。她眼睛一眨,落出两颗泪。

一个月后她再次来看大江时,他已经换到三人病房去了。她记着前次缓坡上的约定,这天傍晚,她来了。就在那丘缓坡上,大江说他正在做新的决定:是否和兆兆分。

她被一个暖昧的希望鼓舞着,穿了件白色风衣,里面是那件黑衬衫,她知道正是这件黑衬衫从一开始在大江眼里就把她和一般小保姆区分开来。

她越来越明白自己的美。站在镜子前,虽那个“就你吗?”的问句仍不断缠她,她还是没法否认她的完美。美或许真的能征服大江这样一个男性。

她不再是个小女佣。

她走过走廊时所有的男病员女护士都瞪着眼盯她。她问清了程大江的新病室,听自己的鞋跟在人造大理石上敲得雅致矜持,一路响到大江门口。

门虚掩,里面有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的背影。霜降止了步子,诊断时间是不该进去的。

女医生隔着大口罩的话音有点像兆兆。

等门开大些,女医生转身摘下帽子口罩,霜降发现:

她正是兆兆啊,这止是十月啊!

霜降觉得眼黑了一下。她当然没进去。她当然心痛地沿走廊走回,心痛地承认自己不知天高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