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第3/8页)

老将军吩咐霜降劈下些花枝插到他书房去,说它们反正要谢了,风一大都刮到了土里。这时孙管理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花的另一侧。

“好花!”孙管理稍稍倚斜着身子站在那里。霜降动手劈花枝,劈下来的枝没剩多少花瓣在上面。程司令直叫:

“莫手重,莫手重!”他也常这样叫,当她替他擦背时。无沦她的手指怎样.无关痛痒地触到他那些伤疤他都会说她手重,仿佛伤口仍鲜着、嫩着、通着他的心痛着。他甚至会喃喃地说:“你狠啊,小女子。都狠着呐;都怨着呐。”她想不懂这个“都”包括了谁。包括那个终于与父亲闹翻,扬言永不同家的大江?大江不止为四星一件事和父亲吵,也不止和父亲一个人翻脸,他跨上自己的摩托车时对整个院落说:“肮脏!丑恶!”他诀别的仿佛是这院落中的每一个人。那个“都”一定包括了四星,四星是父亲身上一块不被看见却顶丑的伤;父亲为它失却不少理直气壮和骄傲,谁若想在政治生活上伤害父亲只需照准这块伤戳。这块伤是将军无力护住的、还包括孩儿妈吗?孩儿妈已如此知趣地躲在自己的角落,难道她仍提醒丈夫她的不忠实曾使她美丽过一段?那真是耀眼的美丽;那是种丈夫呼唤不出的美丽。

“手莫重嘛!”程司令再次说。说得像叹。不知为什么,他的书房总插不上花;花若不在被采时凋落就会很快落一层瓣在他桌上或地上。他总怨人手重。

“好花!”孙管理第二遍说。若不理会他还会说三遍四遍,直到程司令对他的阿谀怜悯。即使他的阿谀自始至终被罚在那儿站着,他也从来没不高兴过。

程司令看看他,垂下眼皮:“讲吧。”

“三件事跟您汇报。”孙管理顿住不讲了。十来秒钟后他将断定他当不当讲下去。若程司令调头就走,他就得再来一趟。

“头一件”,孙管理续续讲了,口舌快起来,似乎趁这段风调雨顺的时间多劳多获。“幼儿园还是不同意搬家。

它不搬,游泳池没法子动工。”

“按原计划动工。”程司令轻声道。

“有您一句话就行。设计图已制出来了,您的意思是把它单独圈上栅栏,还是把它圈进您这院子?”

“圈进我的院子。”

“您是不是再考虑一阵?”孙管理稍加犹豫,又说:

“上次李副总长占了一亩农田修了那个网球场,下面哄得挺热闹。”

“他去占田霸地修他自己的网球场,当然给人骂!我第一本来就有游泳池,现在不过是扩建;第二,这个幼儿园离我太近,我嫌吵!它不搬只好我搬;我找个清静宽敞的地方,盖房子修游泳池,看看国家得多花多少钱!我要不为国家想,早就搬走了!……”

孙管理一抖腿,身体倾斜成另一个角度。“您说得太正确,我一定去纠正纠正那些人脑筋……”

“说第二件事。”

“第二件是:孩儿妈说她花钱给四星装一部电话,买一台录影机。您看,我直为难遵不遵她的命。四星虽说有刑在身,但他毕竟是您的儿子……”

“慢!谁是四星?我不晓得哪个叫四星。”

孙管理身体斜过来斜过去好几回,笑笑道:“您这不是难我嘛?孩儿妈催我催得死紧……”

“让她来催我。说你的第三件事。”

“这事重要。中国美术馆要举办个退伍军人画展,其中有几幅退休老将们的作品。筹备会请您写幅匾额、准备把它挂在展厅门口,看您有没有工夫……”

孙管理见程司令踌躇满志地沉默了,哈哈腰道别,嘴里不清楚地说着“您忙吧,您保重,您有事吩咐……”之类,一面匆匆离去。走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折过身叫道:“唉,程老总!……”

人传说“程老总”这称呼要么引他狂喜,要么引他暴怒,全在你前面的铺垫。前面铺垫坏了,他便听出讥嘲:

我是谁的老总?总什么?前面铺垫得妥当,像孙管理这样,他便听出狗一样的忠实:即便您又腐又瞎,沿街乞讨也是我的主子,我的“老总”;不论您真“总”假“总”,对我您是绝对的“总”。

孙管理甚至对局外的霜降也给予了“狗里狗气”的一瞥。

“三件事不是都讲完了吗?”将军显得不耐烦地说。孙管理马上听出他此刻有多耐烦,这种耐烦只有他与孙儿孙女以及漂亮小护士小女佣相处时才会出现。

“第四件事嘛,是件芝麻绿豆大的事。”孙管理说着拧拧颈子。霜降从此知道男人也会撒娇。“您知道我这腿是因公受的伤……”

程司令:“又叫你退出现役?”

“这回不是。您看,我这腿这样,给我个三级残废待遇也太次了吧?……”孙管理说着给霜降丢了个眼色。要她去还是要她留,她吃不准。“您知道,不论您在职在野,说句话就跟中央文件似的……”这时他用话拦住要走的霜降:“对吧,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