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3/8页)

你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匹马。红得如同一个惊叹,如同标于人畜间的一个警号。马群在它背后,人在它对面。看得久了,你便觉得这匹红马有点失真,它立在那里,无可挑剔,体现着人们世世代代对于马的最大胆的虚构。沈红霞想:我毕竟还是一次又一次骑过你。她揪住它火苗般的长鬃,耐心等待它息怒。张红李红赵红被它全无声息的暴跳吓呆了,它没有蹄音,没有嘶鸣,在强烈的阳光里连影子都没有,它只有它自己。

“这狗日的马咋会没了点声音?”三个姑娘其中的一个说,得到的回答是另外两个恐怖的神情。沈红霞“哇”的一声,被颠得呕吐起来。吐出的东西就是干干净净的胃液。接着,沈红霞看见自己画了一道完整的弧光,落了地。她听见女伴们用男人般的粗话咒着红马,又用老娘似的嗓音哭她嚎她。她心里数:第十。从她与红马相识至此,她已被这漂亮的畜牲打翻了十次。等三个姑娘跑回去叫班长柯丹来收拾这惨局时,她才睁眼。

她痴痴地看着红马。

红马也在看她。它的长尾在草尖上温柔地拂摆。望着这个近乎粉身碎骨的对手,它心里充满恶棍施虐后特有的恬静。

沈红霞想起领养军马那天老饲养员突然问:“你头一眼看见了啥?”

“一匹红马。”沈红霞答道。

“嘿嘿,那个红家伙……”他不断重复:“那个红家伙。”她奇怪他称它为“红家伙”。

现在她似乎有点悟出他当时的语气。它红红地立在那里,背后庞大的马群一派铅灰色。看它的矫情样,它身上甚至不带有历史悠久的鞭答痕迹及源远流长的役从痛楚,这使它在一群墨守成规的马里显得孤立而自在,正是这种超群的存在提醒了人们,使人们一眼认准它,并至死不放过它。

远处,班长柯丹一路咆哮地赶来。“啊呀咋得了,这下子摔舒服了!”她急忙将沈红霞翻过来倒过去查看一遍,证实了不少什么,没毁掉什么,才对周围人说:“抬走抬走。”

抬了一截,人们发现红马无声地跟过来,柯丹挥手将老牛皮鞭甩过去,它挨了一下,却抄到人们前头挡了路。柯丹突然在这个通体纯红的东西上发现了野兽的征候。

这时听见沈红霞极镇静的声音:“搁下我。”只有她明白;它和她一样恋战;它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对手来尊重,这点使她兴奋。人和xx眼睁睁看着这具摔得不成形状的身体一点点站起来。不知她凭了什么还站得稳。

沈红霞站了好大一会,在同类和异类面前树立着自己。现在你已能看清她的全貌。你遗憾她不美,你认为她不具有少女特有的活泼秀丽。她一步步走向红马,你觉得她身姿似有所重复那样失去轻灵。你没错,这正是我苦苦追求的效果。还有不被你认识的、这张十八岁的脸已有她终将殉道的先兆。

红马两只前蹄叉得很开,鬃毛盖在眼睛上。“你找死。”柯丹在沈红霞腰上抵了一拳,似警告又似鼓舞。她笑笑说死不了。

红马见她果然过来了。这个两足动物似乎比它的印象要高大。她每跌一跤,爬起来后都比先前长高一截。它不由自主收拢前蹄,与她周旋时头一回感到些微惶然,甚至有点气馁。当她再次向它冲锋,当她创伤累累的身体再次将它凌驾于下,它才猛然间振作起来。它乍然昂首。它昂首的姿势那样优美,脖子奋力后仰,直仰出一个惨烈的线条。它仿佛要超脱自己卑贱的四足动物的类别限制。沈红霞用力夹它两肋,它却一动不动,头仰向天,直到嚼子勒得它嘴角淌出一线鲜血。

上千匹马一齐嘶叫,你要亲耳听见就好了。女子牧马班领养军马那天,满山遍野的马突然都停止了吃草、嬉戏,一齐翘首以待,望着地平线上升起的七个小点。她们移动向前,渐渐扩大。这时一匹马不知为什么锐声叫起来。那声音悠扬如同频频发颤的琴弦。之后所有的马都开始鸣叫。一刹那间,巨大的哆哆嗦嗦的颤音,使笔直的太阳光线也瑟瑟地弯曲起来。也许人们终于会懂得畜类的语言。也许那时会明白它们并非无理取闹地叫。我不敢肯定它们的叫声中不会有某种先见。

深谙马性的人说:从来没有过的。从未听过这么多马如此骇人地叫。人们隐瞒了内心的恐怖,对牧马班的姑娘说,马叫得多么喜气洋洋。她们也在震慑中告慰自己:马在为我们唱颂歌。

上千匹马就这样一齐发出警报似的嘶啸。

她们从振聋发聩的声浪中赶出两百匹马,向深处草场迁徙。那漫长的一路竟没人说话。直到柯丹吼一声:“到喽!”她们才猛地振奋,对着一片柔软荒漠的草地好奇而胆怯地打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