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5/7页)

好的,请问吧。

没有,从来没有听见过。

我明白你是指幻听。不,没有过。

那是有过的,但自己同自己说话不算症状吧?

你也是?

问过舒茨,他说他逮着自己几次了。大声骂自己,也劝自己。

不骂,我就是和自己商量。现在去拿信还是晚上?要不要吃安眠药?

带来了。这是我常吃的两种。

会上瘾?生活里瘾多了,这个也不算什么。

试过。两周,一点五毫克的。

就是自杀念头迫切的时候。

还会有的,和心情好坏没有直接关系。自杀在我的基因里。

我祖父的心情并不坏。心情坏多是自我冲突。我祖父是统一的。他自然。很少有太大的自我冲突。我爸爸,满心都是冲突,他的笑都是冲突出来的,但他不会放弃。自我与超我与本能构成的三角冲突,使他得到不断调整和补充。一次次的充电和减压,这是我爸爸。

非常简单,一次我在巴黎的德欧塞现代艺术博物馆里,站在罗丹的雕塑前面,忽然一个念头袭来,自杀了,就不必非得崇拜罗丹了。世界在你到来前已规定好所有你必须崇拜的东西。没有选择。不崇拜你太孤立厂。你必须爱拉哈玛尼洛夫。爱肖洛霍夫。列维坦,毛泽东,国家,名誉,父母。护必须爱,不然不安全,现在我必须爱和崇拜罗丹、莫奈、米罗、夏卡尔。我不加选择地崇拜、爱,因为文明和进步就包涵绝大多数人吃力的跟随。在非常偏僻的美国小镇,你还能看见莫奈的复制品。虽然是被动的,毕竟也是崇拜的表态。轮不上你来怀疑的,你一生下来,贝多芬已经同喜玛拉雅山一样,把你笼罩在伟大的阴影中。自杀,你便跳出了这个安排。

已经给你规定好了的正面人物、事物。自杀是挪出这种惯性。

博物馆大门前那铜塑的工农兵是正面形象,还有王深白一直在雕琢的,打算补入工农兵行列的“革命知识分子”。

还有贺叔叔。

——我在想、从哪儿接下去。

对,火车。去祖母家的火车上。

我那时身高一米五五,体重七十五斤。十一岁的女孩,长得稍猛了些。

其实这个岁数的女孩都有一点儿厌世。倔强?她们总是有一头干燥的头发。

……像是没有足够的准备来讲这件事。

谢谢。

那我告诉你那之后的事吧:

火车在一个闷热的早晨到了上海,有一种甜蜜和不稳的情绪在这世界上。我什么也没表示,把头发编结好,看着贺叔叔笑一下,什么也没说。也许我说了一句:车为什么在夜里停那么久呢?

贺叔叔又替我提起小藤箱。叫我跟紧他,别让拥挤的人群挤散。他温热的大手带着适度的潮湿搁在我肩上,挡开站台上的人流。很大一股人体的生理气味,他也想替我挡开。就要出贵宾室了,他愣住,转脸对我说,糟糕,忘了一件行李!他的公文包丢在火车上了。他往回走几步,又走回来,额头和脖子上顿时油亮起来,浅蓝衬衫的腋处一边出现一个月牙形的汗渍。唤过来一个女服务员,让她跑步去从火车上把那公文包截下来。服务员很快回来了,说火车刚离站,公文包要到了杭州才会被送回来。贺叔叔嗓音重了,说:那怎么行?开会的发言稿还在里面,还有一个德国莱卡照相机!后来我知道,里面还有一个笔记本,记着纽扣大的字迹,是贺叔叔想到的情节和细节,需要口授给我爸爸写进那部长篇小说的。其中一些词汇只有他自己识得,那是他忘了一半自己发明了一半的字。笔记本封面里夹着他妻子和儿子的照片,是小城里的照相馆以水彩上色上得过火了那种。

又在贵宾室交涉一会。没有更好的结果。贺叔叔看着我笑笑,说:小伙子,好在没把你这件大行李丢了!

我跟着他走到车站外:炎热里一些穿破棉袄的乞丐灰暗地晃来晃去,满地纵横着弯弯曲曲的污水,看去可疑。

而就在这些污水之上,数不清的人躺在行李上昏睡。馊了的西瓜瓤气味在空气中冒着泡儿,酿着什么。上海一九六三年盛夏的一个早晨,白昼来得迟些。

我们迈过一些横竖的人体,艰难地睡着却绝不甘心醒来的人们。

贺叔叔让我等着,他去寻找大会派来接他的车。

我等着。忽然出现一个想法;在这个车站,偶尔有父母让孩子们等着,他们永远不再回来,各种各祥的原因导致了如此的割舍和摆脱。孩子等到天黑,等到天明,不知道遗弃其实早已开始,那些天他熟睡,他任性或乖觉,都不妨碍一个预谋的成熟。我把小藤箱紧靠脚放好,望着贺叔叔消失的方向;他离去时在人堆里开出的路,已经又愈合。这个车站上,偶尔有个绝望地翘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