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章

有一点不自在,这个你已经注意到了。

够亮了,不需要太多光线。的确有一点尴尬:中国人一般不为此类原因就医的。

谢谢,请别加冰。我可以坐到壁炉边上去吗?谢谢。

没想到诊所会有壁炉。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年轻,这样沉默。这么沉默的笑容。

英文使我鲁莽。讲英文的我是一个不同的人。可以使我放肆;不精确的表达给我掩护。是道具、服装.你尽可以拿来披挂装扮,借此让本性最真切地念白和表演。另一种语言含有我的另一个人格。

就像这些小橡皮人儿。沙盘的重塑性和抹煞性。孩子们把心病梦境和妄想都拿小人儿演出来。听说过这种疗法。英文一样,使我似是而非,因而不再有不可启齿的事。

那份表格里有我人生的所有数据。

谢谢恭维。一个种族有一个种族的苍老标识,你(你们)不习惯辨认我们的标识罢了。确实四十五岁。你看到的是英文给予我的幼稚,一种侏儒式的、不为年龄所改变的憨拙。

让我看看我得从哪说起,我先得形容这个人。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我们都这样说:领导。没有老板,我们那个时候没有雇佣关系。有主人,没有仆从,主人是工人,农民,士兵。这些词在我们那时的中国是集合名词,具有高度象征性,无法单数或复数。是我们城市博物馆门口举着榔头、镰刀、步枪的大于真人数倍的两男一女铜塑。后来一天,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添出一个戴宽边眼镜的男人,手里托一个人造卫星。这个人也是国家社会的主人,同前面那两男一女一同跨出一个大弓箭步,鼓着和平鸽似的圆饱的胸脯。这个人是:革命的知识分子。就是我爸爸的这个朋友。

还活着。我们说,健在。七十岁。和他这个朋友同龄。

怎样跟你注解朋友这个概念?一种最耐人寻味的人际关系。最好的,也最坏的人与人的共存局面。

没关系。我不忌讳。

不,不用大麻。从来没用过。不介意,该问什么你就问吧。

最多一杯,偶然,极偶然的,喝过两杯。

忘了告诉你他的名字。喔,很重要。

他叫贺一骑。一个骑者,独行侠。匹夫。我爸这样解释给我妈的。我妈那时还是个幸福的女人。幸福在中文中和英文不尽相同。你们所指的幸福与开心紧相关联;对于我们,幸福不那么感官,而是内间的。幸福是种信仰。

我记得清清楚楚,他的黑头发怎祥在右边开了一根肃杀的白头路。一本相册,第二页正中间有张四方形、带狗牙边的相片,上面的六岁女孩穿着白棉布连衣裙,裙下露出白三角裤的一个边缘。每个看相片的人都说,这是个好看的小姑娘,不过神态很老气。那就是我见贺叔叔的装束和模样。

我还记得他没等我妈去给他开栅栏,就迈腿从栅栏上跨过来了。这人非得长篮球中锋的腿才能从栅栏上如此跨越。还得足够粗鲁,随和。你明白吗?那样的腿,尺度和动作的优越感。

就那样,门外亮,成白色;门内是黑色,那个跨越的动作就成了个黑色剪影,在白底板上。黑与白简化了他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使他在我知觉中的第次出现带有符号般的意味。岁月流去。那个跨越的身影被进一步简化,终成一个极度的强调符号,在我狭小的记忆里。

如同沙盘上这些小橡皮人。在儿童那里,符号道出大于语言的信息;符号那丰富而莫测的暗示性。

一个如此符号——逾越,冒犯,侵入。那祥的轻盈速捷,一只脚在栅栏上方那防御性的木头矛刺上画一根抛物线,落地无声,让腿与腿拉成一张满弓。我至今还能看见那个六岁的女孩怎祥掀着上唇,在晚餐前的昏暗中,观望庞大黑色剪影的近逼。门外是余下的暮夏白书,热度和湿度薄薄的。

我妈妈赶了出来,身上系着绣花台布改制的围裙,破朽的部分隐在褶皱里。妈妈系上这条围裙是翩然的。妈叫着:老贺来了!等着我给你开栅栏。她明明看见老贺已把第二只脚迈了过来。妈又说:别动,别撞着,等我给你开灯!

灯就亮了。

现在我的家就在贺叔叔眼前。我要是他,会给这个房内的陈设吓一跳。贺叔叔没有,好像见识过更奇怪的。房有两间,摆满祖母的遗物。家具显然阅历过好年头,显然是给大得多的屋去陈设的。式样是每个木头大平面上镶有三块木纹迥然相异的小平面,木纹是惟一的噱头,花哨无比。它们放在宽敞亮堂的屋内不显得如此花哨。家具不是如别家那样靠墙壁摆置;一个柜子就放在屋正中,上面放一只酒红花瓶,里面插满纸扇子,也是祖母一生攒的。墙壁空白出来,从天到地挂了画、字、拓片,排得太满,蚊子没落脚之地,就落在字画的白底子上。我爸爸常用巴掌去拍,拍出小小的血泊来,他才明白那不是墙壁,地板是生水泥的,沙砾毛糙的表层,一会磨秃找妈一只新扎的拖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