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6/12页)

二大的地窖让葡萄收拾得干净光亮。她弄到一点白漆、红漆、黄漆,就把墙油油。史屯穷,找粮不容易,漆是足够,一天到晚有人漆“备战、备荒为人民”,“农业学大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毛主席最新指示”。她天天晚上都坐在二大对面,和他说外头的事。说叫作“知识青年”的学生娃在河滩上造田,土冻得太板,一个知识青年没刨下土,刨下自己一个脚指头。还说猪场的猪全上交了,要“备战”哩。二大问她这回和谁战,她说和苏联战。过一阵问战得怎样了,她淡淡地说:“战着呢——在街上卖豆腐,街上过兵哩,我蹲在豆腐摊上闹磕睡,醒过来兵还没过完。眼一睁,腿都满了。”又过了一阵子,她和二大说毛主席弄了个接班人,这接班人逃跑,从飞机上摔下来摔死了。二大问她接啥班。葡萄答不上来,说:“谁知道。反正摔死了。死前还是好人,整天跟在毛主席屁股后头照相片。摔死成了卖国贼。咳,那些事愁不着咱。他一摔死街上刷的大字都得盖了重刷,就能弄到漆了,把上回没油的地方再油油。”过了几天,她找的红油漆就是刷“批林、批孔”大标语的。有时她也把村里人的事说给二大听。她说县委蔡副书记让人罢了官,回来当农民。葡萄有回见她在地里刨红薯,和她打招呼,叫她甭老弓个腰低个头,蔡琥珀说她只能弯腰低头了,前一年腰杆让红卫兵打断了。后来蔡琥珀又给拖着游街,弯腰驮背地走了几十个村子,是偷庄稼给逮住了。

两年大旱,史屯人都快忘了他们曾经有过十七盘水磨。河床里跑着野兔、刺猬,跑着撵野兔、刺猬的狗和孩子们。葡萄对二大说:“造的田里撒了那些种,够蒸多少馍。”她出工就是打石头、挑石头,垒石头。二大问她打那些石头弄啥。她说打石头不叫打石头,叫“学大寨”。学大寨就把把石头在这边打打,挑那边去,再垒成一层一层的,看着真不赖。二大仍不明白这个“学大寨”是个什么活路。这里不算一马平川,也是坡地里的小平原,地种不完,还去折腾那尽是石头的河滩干嘛。这天葡萄把上年的蜀黍皮泡下,又把蜀黍芯放在大笼上蒸。猪场关门后,她把猪场的锅,蒸笼,小车都拿回自己家。她问二大:“蜀黍秫芯儿得蒸多久?”

二大说:“只管蒸。”

蒸到天快明,葡萄把蜀黍芯儿倒进一个大布袋。二大抓住布袋一头,葡萄抓住另一头,蒸酥的蜀黍芯儿就给拧出水来。连蒸了几夜,拧出的水淀成一盆黑黑的粘粉。掺上已是满山遍野的锅盔菜,少撒些盐,一入口满嘴清香回甜。

二大说:“吃着真不赖。”

葡萄说:“嗯。那时都叫猪们吃了,老可惜。”

到了夏天,葡萄对二大说:“今年没听知了叫了。”

二大说:“那是孩子们去年把地下的蝉抠出来吃光了。他们饥哩。”

葡萄说起斗争会。驮成一团的蔡琥珀在台上交待她偷油菜根,偷青麦子,身上让人扔得全是牛粪。蔡琥珀口才不减当年,把人逗得一会一阵大笑。蔡琥珀交待完,公社革委会书记史春喜就领头唱:“不忘阶级苦”,唱完抬出一筐一筐的杂面和野菜捏的“忆苦菜团子”。每人领到两个菜团子,知识青年说他们要吃双份忆苦饭,因为忆苦饭比他们平时的饭香。史屯人那天以后就盼着开斗争会,开完吃忆苦饭。

葡萄不舍得吃忆苦饭,总是带回来给二大吃。她见二大脸又泛起虚肿的光亮,怕他撑不到打下麦子。二大从少勇救了他命之后,就再不准少勇来看他。所以每回葡萄提到去城里找少勇弄点粮,他就说:“找谁?”葡萄马上明白他在心里还是把这个儿子勾销掉了。

这天二大做了几个铁丝夹子,叫她把夹子下到河滩上,捕兔子、刺猬。

天不亮葡萄到河滩上,一个个夹子都还空着。这时她听身后有人过来,一回头,是老朴。

老朴一看就明白了。他和葡萄很久没单独见面,这时发现她黄着脸,身子也缩了水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为了地窑里那条性命苦成这样。只有她的笑还和孩子一样,不知愁。她见到他一下子就咧嘴笑起来。她把手里的空夹子扬扬,说:“兔们精着呢!”

老朴知道地窖里那个人一定饿出病了。他工资停发了几年,每月领十二块钱生活费,还有孩子妻子。就是他有钱,集上也买不来肉。他揣着五块钱,在集上转,见一个老婆儿买茶鸡蛋,买了五个,花了一块钱,又去供销社称了两斤点心。他一听那点心砸在称盘上的响动,就知道点心都成文物了。这里谁买得起点心?

他刚走到供销社门口,见妻子怀里抱着女儿,手里牵着儿子走了过去,牵着的那个一定要进供销社,被妻子硬拖着往前走,走不多远,孩子哭叫起来。他不知怎么就已经把一包茶鸡蛋和一包点心塞在了孩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