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多鹤背着帆布工具包,把厂子停工时期刻的字头背到车间,有五十多个字头。现在的车间主任也是女的,问她怎么背得动这么多钢字头。她笑笑,点点头。车间主任说又来了新工人,因此多鹤的工作台要搬到门外的树下,等车间的席子棚扩大后,再给她个好位置。她又点点头。树下支了几根杆,拉着一块湛蓝的塑料布挡雨。多鹤非常喜爱这个新环境。

她现在每天刻得最多的是“中国制造”几个字,因为这四个字难度最大。她刻的字从来不报废,一块钢一个字,个个都打在去越南、去非洲、去阿尔巴尼亚的火车轮毂上、钢板上。多鹤罕见的专注目光和手艺传播到三大洲去了。车间主任偶尔有事叫她,她从工作台上抬起头,主任怀疑多鹤根本不认识她。有时主任是想告诉她车间黑板报上的表扬名单里应该有朱多鹤,但因为她开会从不发言只好把表扬换成了别人。不过主任觉得这或许是多此一举,不提醒朱多鹤,她根本就不知道有“表扬名单”这回事,因此主任只说一声“辛苦啊”,就把下面的开导免了。主任怀疑朱多鹤不认识绝大多数车间工友,所有人的面目都给她看成了“中国制造”。

一个四月的下午,厂里的新领导来了。新领导是把厂长和书记关起来,又贬为“监外执行”的犯人之后成了领导的。这个三十多岁的厂革委会彭主任很不容易。一面要保持钢厂出钢,一面要反击另一个想做新领导的年轻人。那位年轻人是另外一支造反大军的司令,天天都组织总攻,企图搞政变,再从彭主任手里把权夺走。

彭主任本来只是偶尔从这里路过,从原先厂长的“伏尔加”里偶然向外瞟一眼,马上让司机停车。他看见两棵大槐树之间拉了一顶湛蓝色的棚,棚下有个半佝腰的身影。

他下了车朝那身影走去时有点后悔,已经理清了的陈事再乱起来就不好了。不过彭主任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小彭,自信能掌握两千工人的乱和治,自己的感情乱一乱无妨,想治马上就能治。

他奇怪多鹤比他印象中要瘦小。她抬起脸,眼花了似的,大概有十秒钟才聚起光。彭主任向她伸出手,她鞠一个躬,把两只沾满浅灰色钢末的手掌翻给彭主任看。笑脸盛开,笑脸是有了丝线般的皱纹,但比她过去那不近情理的白净要生动一些。

彭主任突然又成了毛头小伙子小彭,隔着工作台把她的手拉过来,用力握了握。旧时的亲切温暖仅隔两层薄茧、一层钢屑。

他的话变得特别多,没有一句见水平,说他如何老远看见她,觉着眼熟,又不敢认。好像瘦了,其他没变……都是些家属水平的话。

她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拿起小钢锉,把台虎钳钳住的字头这里修修那里修修。修两锉便站直身体,向他笑一笑。

他想上哪儿能找这么个好女人?整天两眼发直地做事情,一点不跟你啰嗦。他过去喜爱她,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寡言。他从小到大的环境里,话说得好的女人太多了,没有沉默得这样好的。

车间主任来了,搬了一张粗制滥造的凳子让彭主任坐。凳子是给工人们坐上去刻字的,因此它不比工作台矮多少,彭主任一坐上去,马上下来了:坐上去他和多鹤视线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他临走时请多鹤去他那里坐坐。多鹤心里扑通一声他似乎都听见了。国家和人们都经历了多少变化,难道他的邀请还跟几年前一模一样

多鹤把小彭送到他的伏尔加旁边。小彭坐伏尔加这桩事,肯定在她心目中留下极深的印象,是这几年来发生的所有大事中,值得她在心里好好注册一番的大事之一。小彭能在她脸上看到自己和伏尔加给她留下的了不得的印象。多鹤不再像原来坐在工作台旁边那样自如了。一个坐伏尔加的男人随意请她去坐坐不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越随意,事情就越不简单。

尽管小彭是坐伏尔加的身份,住的宿舍还是原来那一间,所改变的是整个走廊都成了小彭警卫队员的宿舍。小彭的安全现在很多人惦记。

小彭让警卫员们把自己的房间布置了一番,从厂部抬了一张旧沙发,面子太脏,他让人铺了一条澡堂拿来的蓝白条子浴巾。他想最得罪多鹤的就是让她在污秽的、充满烟味和脚气味的沙发上“坐坐”。被夺了权的书记看上去白净书生一个,却常常坐在这张沙发上挖脚、r。多鹤的干净整洁也是最让小彭可心的特点,那天见她在工作台前干活,工作服虽然大得像蓝色粮食口袋,但她洗熨得多么一板一眼。就算是一帮女工都穿一样的蓝色粮食口袋,多鹤那身也是漂亮的粮食口袋。

也许这因为她是日本人

多鹤是日本女人这个秘密被封存在小彭这里了。小石一死,就灭了口。只要小彭漠视或保守这个秘密,多鹤大概可以安全地混迹于无数中国女人中,了此一生。每次这个秘密从他心里浮上来,他会同时被它吓着,又为它生出不可名状的温柔。她是一个外国人!是一个敌人繁衍出来的女人,也差一点就繁衍敌人了!享受一个敌人的女儿的滋味一定不一样,一定更美味。